三
写出德泉悖论的梁鸿,显然有对乡镇过人的熟悉,也就不会过于美化或丑化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神圣家族》里的人物,往往声口毕肖,有他们各自的模样,也有各自复杂的心事。读着读着,你开始要喜欢上书中的某个人了,却发现他有自己的缺陷;刚刚对一个人心生厌恶,他却又做出让人喜欢的事来。这是一个无法轻易判断是非对错的所在,你轻易论断了别人,别人就会反过来论断你。在这样一个世界,你应该多看、多听,多体味其中的无奈、辛酸以及笑容,如此,吴镇,甚至所有大地上的村镇,才不只是一个人实现自己雄心的泥塑木偶,人们也才真的会显露出自己带有纵深的样貌,与我们生活在一起。
蓝伟热心、无私、诚恳、乐于助人、开朗活泼,镇上的人都说他是好人。妻子艳春可不这么认为:“你真的因为心地善良才去帮助别人吗?你不是。你只不过想让别人说你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你是在表演,你把表演看得比你老婆孩子,比你爹妈重要得多。”形势急转直下,仿佛戳穿了蓝伟的假面,把他无意的虚荣拷问了出来。可就是这个或许是虚荣的蓝伟,却真的爱着吴镇,爱着这里生活的人们。他在想象中劝说阿清,不要苛责阿花奶奶,“她只想让她儿子快乐、安全。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是美的、对的,妥协也是美的”;他劝毅志不要自责,因为无法确认吴传友的死与他的换房有关,可他也指出,毅志仍然超越了生活的某些界限,心的一角便永远缺了;他让海红原谅作为男人的父亲,并忘掉圣徒德泉,因为他不是有意成为她生活中的阴影……到最后,蓝伟仿佛变成了这本书的作者,写下了“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正是《神圣家族》的第一篇。
这个蓝伟,是不是真的有点像这本书的作者梁鸿?或许是。不过,蓝伟还要等妻子来责备他,“梁庄”系列就写着乡村的梁鸿,早就开始了自我反思:“(我)没有真的参与一个社会形态里面,居住了一段又出来,安然无恙,却写了它,并且得到某种外界的成功,似乎利用了它……虽然从自我意识上,我已经自我定位为一个书写者,但问题是这样的定位就完全够了吗?”[7]所有有过双重生活体验并反思过的人,大约都不难理解梁鸿这种亏欠的感觉。她永远无法只在一个世界里居停,而是要不断在城、 乡两个世界里出入,如果她更少停留的那个地方,恰好又是弱势的一方,这种亏欠的疼痛感就尤其强烈。兴许是为了安顿自己,梁鸿说:“我个人愿意保持这种痛感,被它折磨,我倒能感到轻松一点。”当留在家乡的、有被迫害妄想症的朋友骂她时,她“一方面怕被骂,另一方面,当他骂你时,你觉得自己真是卑劣的,看到自己真实的不堪面目”。这样,她就可以知道自己“永远欠着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而我在这儿。我欠自己一点东西,这点卑劣感提示了我的赊欠”[8]。
这样一个自省的写作者,几乎主动承担起了在两个世界里穿梭的责任。不管乡村怎样衰退,精神的转化多么困难,周围的环境多么糟糕,她却不抱怨、不解释、不等待,不以这些为借口退进一个世界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而是忍耐着两个世界的撕扯,做自己能做的,既让自己不断向前,又为未来的某个改善契机积攒着力量。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在《神圣家族》的颓败和腐烂、无奈和悲伤之上,能感受到一种隐秘的活力。
为什么会在无奈里感受到活力?为什么能在哀伤里感受安适?是不是略略有些让人生疑?借M.H.艾布拉姆斯在《诗歌的第四维度》里的话来说吧:“华兹华斯在他的抒情诗中直面最为哀伤的失却,爱儿之死,又将其转化为对于读者而言的一种安适(comfort)——甚至是欣喜(joy)的经验;我们将之称为一种美学欣悦(aesthetic delight)。他做到了这一点,因为经由揣度并使用与哀痛的情境极为切合的语言,他实现(同时也令我们实现)了一种对哀痛的驾驭的模式。他做到了这一点,同时是经由恢复我们对以下二事的信念:我们并不孤独,且我们借富有洞见的诗作来分享我们关乎人类境况的困惑。”
没错,梁鸿在《神圣家族》里实现了一种对乡村颓败的驾驭模式。她没把自己所见触发的感伤和伤痛带进文字(我们看到太多书中的感伤即是作者的感伤,书中的伤痛作者也没来得及转化不是吗),那些显见引发感伤或伤痛之物经过了她的精神转化,让我们即使在颓败里,也能感受到向上的力量,那隐秘流淌着的动人活力。梁鸿文字里最让人感奋的,正是这个隐藏甚深却处处可以感受到的活力。对这样一个写作者,人们能做的大概就是——小心地保护这活力,别向她索取太多。
【注释】
[1]引自对谈稿《梁鸿携新书〈神圣家族〉对话李敬泽:城镇人生的荒诞与神圣》。
[2]引自唐诺所著《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
[3]R.Schäfer语,转引自刘小枫所著《罪与欠》。
[4]引自唐诺所著《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
[5]转引自吕叔湘所著《未晚斋杂览》。
[6]引自阿道司·赫胥黎所著《美丽新世界》。
[7]引自袁凌采访稿《梁鸿:不能再像鲁迅那样去写乡村》。
[8]引自袁凌采访稿《梁鸿:不能再像鲁迅那样去写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