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无法从上面的论述中推断出,城乡精神生活的同构跟鬼神的被驱逐绝对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某些禁忌(taboo)和风习正在转化,人们只欢庆它消失时的自由之感,却忘记了霭理斯的话:“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取消旧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们的克制,必然要求我们创造一种由内在的、 自加的塔布构成的新的克制来代替。”[5]
生而为人所需的必要禁忌一旦消失,风习的引导又缺少必要的克制(想一想那些展览名车豪宅、以娇嗲充当可爱的影视剧吧),甚而转向了人的肆心,便从内里败坏了世界的品质。看多了编造出来的虚假励志、真实虚荣故事,可见可欲之物越来越多,又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在现实世界偶遇挫折,便不免怨天尤人,郁郁不得志的人日益增多,精神的困顿几乎无法避免。不过,无论怎样单薄吧,新的克制因素仍在形成,比如作品里的圣徒德泉,他构成的某种威慑,不妨看做生成中的新塔布。
母亲在德泉父亲去世后接待不同的男人,导致了德泉的沉默。在第三次高中复读时,因老师大骂老复读生,德泉爆发,足足骂了老师二十分钟,回家后即待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着急的德泉妈拜佛烧香,磕头许愿,却均告无效,于是德泉妈开始信耶稣,也跟相好们断绝了关系。一夜,德泉听到母亲唱出《圣经》里的话:“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明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若获神启,“德泉的脑子里有了光明。他看到,在黑暗中,光明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照亮街道、树木、房屋和万物”。这个通体光明的德泉,此后便“端然行走于吴镇的大街小巷,河坡草场,收集来自吴镇深处的声音,并去拯救那些被不幸抛置于夜晚的各种境遇的人们。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他要做他们的守护者。他不允许有人破坏夜晚的吴镇,他不允许哪怕一丝一毫的强迫、污辱和伤害”。
或许是因为获得了神启,德泉便不管不顾地去照看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即使自己可怜而无助,他仍然监视着那些欲火焚身的旅人,阻拦着无行的调戏者,把孩子从父亲的暴力中抢夺下来。现在,他要处理的,则是两个年轻人的初吻。正当两个年轻人沉浸其中的时候,德泉从天而降,“顿住、定格。然后,下台阶,一步步朝海红和清飞那边走过去,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阴影,越来越近,罩住正在博弈中的两个人”,立时惊散。这次“拯救”,却不折不扣成了海红和清飞的困扰,甚至一种禁忌。长大后的海红,“和男人的关系总有点别扭。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会突然惊惧地扭过头,仿佛那黑色的剪影又站在那里”;清飞呢,日子过得殷实,也与人为善,可他始终没有结婚。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德泉悖论——他给弱者以扶助,却也要禁绝一切在他看来的过分:你不能穿闪闪发光的衣服,不能发出淫荡放肆的笑声,否则“他会跟上你,直到他抱住你,拯救了你,他才肯放手”,即便这会给你造成终身阴影。
在新的禁忌未经严格检验,没有内化成人的自然反应,并急切地推行的时候,必然携带着让人忧心的副作用,并且,在一个像德泉这样看着灵魂慢慢沉沦下去的人眼中,恶狠狠地给予对方拯救,或许是唯一的方法。 由此造成的灾难性副作用,如果还因为德泉的圣徒心理可以忍受,那么,德泉悖论降落一点,消去其携带的神圣性,则几乎是纯粹的灾难了。
许家亮是孤寡老人,村支书却不肯给他上五保,他便不停告状。吴镇头面人物聚会一处,解决了许家亮的五保问题,并由支书奉上赔礼钱。可支书并不真的尊敬他,只是为了怕他给乡里惹事,才敬之如宾,私下里仍骂他是地老鼠。为了给支书难堪,许家亮开始挖洞,动静越来越大,招来了记者。报道出来之后,支书果然难堪,许家亮气消了,也逐渐适应并开心地在宽阔的地屋里生活。记者又来了,显然不相信许家亮真的开心,于是再次报道——“农民被迫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上天堂”。随后,许家亮的地屋被强行拆除,他的家具用品,也被放回象征着正常生活的地上房屋。在媒体、支书的“帮助”下,许家亮必须过上人们认可的幸福生活。没错,这就是德泉悖论的奇特变形,你必须过上他们定义的幸福生活——如果他们想给你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他们是不是非要把你从安顿的地下拉到地上,从而完成他们的美好愿望而不是你的?
如果许家亮的委屈我们还能够理解,那么,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野蛮人”提出的要求呢:“就算我是在争取苦难的权利……不用说还有衰老、丑陋和性无能的权利,要求生梅毒、得癌症的权利,食物匮乏的权利,令人讨厌的权利,为明天担惊受怕的权利,感染伤寒的权利,遭受种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折磨的权利。”[6]如果你要求这一切而无人理会,如果人们执意动用德泉悖论,和支书、媒体以及各种各样的力量一起抱住你,直到拯救了你,给了你他们理想中的生活才肯放手,你将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