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梁鸿的“梁庄”系列里,我们看到一个处于倾颓和流散之中的乡村,那里充满破败和衰老的气息;我们看到一群离开乡村进入城市的人,他们普遍困窘而卑微,没有自己的面目。这个梁庄,提醒我们睁开眼睛,看一看扎根土地或离开家乡的大多数人的生存境况,可是,生活在梁庄内外的人们,虽然有着属于自己的穷苦、挣扎和不一样的命运,也有作者的同情在里面,但多没有自己独特的精神生活,因而也就看不到他们每个人清晰的纵深背景,差不多是一幅前景和后景交织在一起的画。或者说,他们都孤零零地突出在一个荒凉的背景之上,单纯,明确,坚决,指向一个个极难解决的社会难题。现在,梁鸿用《神圣家族》,把人物连同他们的纵深背景,一起放置在一个混沌得多的世界上。
前面提到的偶然发现的清真寺,《神圣家族》里不时提到的算命打卦、求神问卜、装神弄鬼、各路亡魂、各种禁忌、各样礼数,都如勾国臣和玉皇大帝一样,跟人生活在一起,参与着人的日常决定。例子很多,不多举,就拿镇上的“活囚人”阿花奶奶来说吧。因为年轻时害死了头生儿子,她“就向神发愿,一辈子侍奉他老人家,不穿红戴绿,不吃肉,不和儿女丈夫住一起,自愿把自己囚起来,向神赎罪,做神的传话人”。因为阿花奶奶遵守了自己的誓言,终日一身黑衣,吴镇人都很敬畏她,遇事请她求签解签,当然也不会断了供养。就这样,人的各种行为,都牵连着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由此构成的复杂生活世界里,所有的行为都复合着诸多不可知和被确认为理所当然的因素。这些因素氤氲聚集,跟可见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吵架拌嘴一起,用丰富刻写着吴镇的日常,也纠正着对乡镇只被经济和现代统驭的单向度想象。
这鬼神与人共处的情景,很多人会以为是愚昧或者迷信吧——或许是。卡尔·萨根尽管要破除鬼神的世界,但他的《魔鬼出没的世界》却恰恰反证了一个事实:“鬼神世界从不消失,事情远比我们大白天的常识印象要严重多了,它们在幽暗的角落里秘而不宣地依然存在并活跃,在夜间依然神秘飞翔,并且在某些特殊的困难时刻、人虚弱不堪的时候、人欲念超过自身能耐自身努力太多这一类生命时刻,重拾其昔日强大乃至于接近统治性的力量。”[2]对这个世界,你信其为真也好,为妄也罢,为有用也可,总之,这是一种不得不然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安顿着人的生活,也奇妙地作用到人的良知。
毅志经人撺掇,买了一栋小楼,准备倒腾一下赚点钱。可三年过去,小楼无人问津,周边人的却几乎都搬走了,房子就显得阴森荒凉。不得已找精于算命的老李哥问计,老李哥说房子风水有问题,建议跟吴传友家的交换。经过周密运作,换房成功,毅志意兴扬扬。事有凑巧,吴传友换房之后,到外地打工,却不幸被机器卷了进去,死无完尸。受此震动,毅志“跑到五台山,请了一尊神回来,闲的时候,燃一炷香,插上,拜一拜”。毅志与吴传友换房,本是《白鹿原》中白嘉轩与鹿子霖换地一样的阴谋,只是毅志没有白嘉轩那样粗硬的神经,吴传友的死引动了毅志柔弱的良知,炒房之心顿息,还就此添了一桩心病。
人们或许早就明白,“在历史的织体中,只有命运与人的行为交织的线索,绝无一个来自另一世界的干预进入尘世”[3]。但在《神圣家族》里,这样鬼神参与的人间之事,却所在多有。读过后,我们或许会明白,鬼神存在可以不论,但对鬼神的存在相信与否,在在影响着活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只是由实证的物质层级决定,莫须有的鬼神也一样起着作用,就像列维-斯特劳斯所说,影响人生活的,“可以是发生在实证领域中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些人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尽管这些人在观察他们自己的感性材料时不免有失偏颇,但他们的意愿在于发现什么是恰当行为的规定性”[4]。兜兜转转,鬼神落实到了精神和思想层面,实证领域的事影响着精神和思想,精神和思想也影响着实证之事。如此运转起来,乡村的自为空间会稍微阔大一点,容得下更多的成败得失,经得起更大的精神风浪,甚至会有贫苦里的跌宕自喜。
这个容纳了鬼神的精神世界,是《神圣家族》较“梁庄”系列多出的一部分,既显现了乡镇生活里丰富的一面,却也提示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一涵容了鬼神的精神世界早就在被揭穿之中,与此相关的乡镇风习,也在被逐渐荡平,呈现出较为单一的样式,从而使精神生活有了乡镇和城市的同构趋势。在这个意义上,阿清看穿阿花奶奶的伎俩,几乎是一个妙笔天成的隐喻。原来,阿花奶奶只是人前肃穆,关上房门,她照样和家人在一起吃肉说笑,请卦的人走了,阿花奶奶“从黑裤子最里面翻出一个小口袋,挑出小口袋里面的钱,把这钱放上去,又仔细数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把衣服盖好”。鬼神营造的灵晕消失,“阿清浑身发软,只觉得头晕、想吐……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找不着了”,“从此,阿清成了一个认真学习、懂事乖巧的好学生”。
有了这样的成人仪式,当然不会再给鬼神留下余地,那个眼看着灵晕消失的阿清,或许就隐喻着整个乡镇里的人们,他们用理智驱逐了鬼神,当然也就“其鬼不神”。就像我不知道牵连着世俗的鬼神世界是不是只会愚弄人,我也不知道这理性的启蒙仪式是否过于决绝了,只是看到,与鬼神被逐渐驱逐的生活世界相伴的,是《神圣家族》中精神生活的城乡同构。在这里,你会看到敌意和戒惧,少年人无端的恶意;你会看到寂寞、无聊、颓废,人默默习惯了孤独;你会看到很多人变得抑郁,自杀形成了示范效应;你会看到倾诉、崩溃和呆滞……这是一个慢慢崩塌的精神世界,并毫无疑问的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