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2 漫长的人生,好像一个节节败退的过程
漫长的人生,好像一个节节败退的过程

导报 接着说刚才的少年,阿清上树还有许家亮盖地下室,看起来是挺荒诞的。这些故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飞扬”出来的?

梁鸿 肯定有一个原型在。有这样的原型在,也有这样的房屋在,这些都很清晰地在我脑子里,在那儿矗立着。但中间发生的那么多事情,肯定也有一些虚构在里面。我并不想像写梁庄那样被现实的东西束缚住,要求细节的真实。在这个层面我做了很多的处理,没有完全局限于细节的准确性,而是希望做到这个人物性格的准确。

导报 您曾说过蓝伟的故事可以单独拎出来写一本书,《好人蓝伟》这一篇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好像比较重要,这个人物是您的同学或老朋友吗?

梁鸿 这些人物也不能就所指到某一个人,肯定是有来自生活的原型,但也有一些渲染的东西。《好人蓝伟》中显示出了人生的颓败和人性的变异,包含了一种很深刻的哀伤在里面。我们说人在不断成长,但其实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人是在不断退化,是特别无奈的一个状态。漫长的人生像一个不断搏斗的过程,人是在节节败退的,而不是节节胜利。包括个人的际遇、性格的变化。眼看着人从一个飞扬的、正直善良的少年,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醉鬼,那种哀伤不是感情角度的,而是对人存在的一种哀伤。这一篇还可以再写是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写出这种很深刻的哀伤,就是人存在的本质的东西。这个人物有很大的普遍性。其实蓝伟他的生活也并不是最差的,他毕竟有工作,够他基本的生活。但从他的人生轨迹中可以看到,人在跟生活的搏斗中,有着无法抵抗的惨烈。这不是说他遇到了强权和不公,可能是说他跟自身的搏斗是失败的,他跟他人和社会的搏斗更是失败的,但他还想试图保留一点善良和美好的东西,但这些在别人看来是非常可笑的,甚至是懦弱的,这是很残酷的。这些人所承受的跟梁庄里人们面对的生存的考验是不同的,前者更偏向于精神上的溃败,身在其中的人或许都感受不到这种吞噬。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这是我特别想写出的普遍感,我自己也一样。当年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觉得,人活着不在世界上留一点文字,是没有意义的。我当时很小,喜欢写文章。我记得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夕阳下的白杨树,就一个人默默地哭了,我觉得人生这么美好,我竟然没有写什么东西,活着都没有意义。虽然现在我在写作,但当年那种纯真、迫切的激情已经没有了。所以其实我们也被吞噬了,早年的那种特别纯粹的东西也没有了。

导报 您当年写日记的时候说我将来要当一个作家,现在对您来说,是否意味已经实现了理想?

梁鸿 我还算是沿着当时的心愿一直走了下来,不管现在写得怎么样吧,总归是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导报 书中书写了乡村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像《杨凤喜》《明亮的忧伤》等篇目,他们有一些才华,但终归失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悲剧呢,您是怎么看的?

梁鸿 我觉得用“悲喜剧”这个词更合适。你说他是悲剧吧,每个人也都生活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有老婆有房子。你说他是喜剧吧,他们的精神上都有黑洞将他们不断吞噬,就像我们刚刚讲的一样。小镇上的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我当时写的时候并没有在意,没有想说我就是在写知识分子,只是因为我对这帮人比较熟悉。但写出来之后,我的朋友们看到了,说像杨凤喜呀,包括后来的明亮,都是知识分子这类的,而且大家对这几篇的印象也比较深刻吧。

导报 很多人对于杨凤喜这种人都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他一直想逃离吴镇,但一直没有实现,最后只能在网络上写一些东西,感觉是一个具有悲凉气质的人物。其实他本来也是在小镇上很有名的一个人。小镇知识分子这样一个群体就像被架空了一样,他们是不是也存在一些不甘心?

梁鸿 我觉得,每一层面的人都有不甘心,所以才会去奋斗。但像小镇知识分子这样一个群体,可能他们并不知道该把自己落实到一个什么地方,他们不是小镇的原住民,也不是扎扎实实做生意的那种人,他可能很快被调走了,也可能一直都不走。他们毕竟受过教育,所以会觉得我的生命不能在这个地方停滞,但是往往又很难走出去。并且我自己和这个群体比较熟,所以看他们看得更加细致。其实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小知识分子,他们不是大城市中受过很好教育的,能够在自己的专业中建功立业的人。大部分的城镇中都有这样的人,他们的书柜里可能连几本书都没有,很多当年的大学生毕业后也都不读书了,这是大部分阶层,不光是知识分子,医生、公务员其实都是。本科、大专、中专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但后来都不读书了,成为很庸常的、很俗世化的人。我之前也没有太在意,但只要拿起笔来,他们的形象便都在我脑海中浮现了。

导报 您本人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但最终走了出来,当时是怎么想的?

梁鸿 也不能说我走出来了。曾经有个朋友也问我说,你是不是以走出来的身份来看这些人?其实并不是。我觉得我写的就是我自己,他们都是我精神的某一部分。我当年的苦闷也是大家的苦闷,就是很不甘,觉得自己的生命不该停滞在这个地方,但该往哪里走真的不知道,路确实比较窄,很容易就会自然认同了这种生活方式,比如在镇上找个人嫁了啊,然后生个孩子,就被迫停在这个地方了。那我就是比较幸运,比较早就出来了,然后沿着自己的路往前走,但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生活的安排,一边接受一边也心有不甘,可能也会在生活中再去追寻着一些东西,比如当个教导主任,当个校长之类的。当然也有一部分女孩就结婚生子,过得也很好。但一个写作者就是喜欢把人生的失败点出来,虽然可能人家过得还真不错。但是作家总是忍不住点出那个漏洞,把它戳开让大家看到。

导报 是不是说像梁庄的人他们的出路就是要走出来,而吴镇上的人就更容易安于现状?

梁鸿 也不是安于现状,因为在中国当下的社会结构中,镇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形态。首先镇上的人他们不是纯粹的农民,他们的生活基本上有保证;它是一个经济交换中心,有各种各样的小商贩,人们都生活得不错,可以安居乐业。所以镇上的人很少说我一定要走出去。但村庄中的人们在他们这个地界中很难获得什么,所以逼着他们走出去,才能够获得更充分的生存资源。从这个意义上讲,镇和村庄是两种不同的形态,镇上的居民可以说他是相对容易满足的,所以它更常态化,它的流动性没有村庄那么强,漂泊感也没有乡村那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