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重返,都是对自我的重新审视
国际先驱导报(以下简称“导报”)对于吴镇,您最初的记忆是什么?
梁鸿 我小时候去吴镇赶集觉得那里是非常热闹的集市,但也是相对而言的。我曾经以为这个镇是一个非常大的地方,当时我很小,觉得镇上非常热闹,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路也很宽,房子也很好。但也有一点怪异的感觉,比如老街里面有一些很安静的、古老的街道,里面住的人也没见他们怎么活动过。小镇对于我来说,可能既是一个令我向往的、闪闪发光的地方,但同时又是非常古老的、封闭的场所。我上小学五年级以后就在镇上读书,我每天就从镇上到家里来回,小镇离我们村庄大概三里地吧,一天要来回走两趟,一共走四次,十来里路,是很辛苦的,但那个时候不觉得辛苦。也有相对固定的路线,比如其中一条是出村庄上公路,然后下一个坡,坡边拐弯处有一个厕所,穿过一条古老的街道,再到乡政府,再到我的学校。我非常熟悉。还有一条路是从我的初中学校下去,那后面有一个大的河坡,沿着河坡走,也能走到我们家。这是两条我通常走的路线。
导报 当时对吴镇所有的道路都挺熟悉的吧?
梁鸿 后来想想其实也没那么熟悉。去年我为了写书,有意识地又走了走原来的街道,我发现我对它们其实很陌生。譬如我在书里面提到的“供销社”。可能你们都不大清楚,供销社原来在公有制时代是很厉害的,后来因为体制改革衰败了。原来的供销社大楼就在镇子的某个深处,当年非常威风的一幢楼房,现在很破败,就像一个被遗弃的残骸。我自己很疑问,怎么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建筑?所以说有的东西既清晰又模糊。
导报 之前您说吴镇并没有进入您的心灵里面,您忽略了很多东西,这一次重返,它是如何进入您的心灵的?
梁鸿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些飘忽的记忆在你的脑海深处,但可能需要一些事情来触发你,你才会发现原来这些记忆一直都在脑海中,尤其是童年的一些记忆,需要某个契机才会触发。我觉得写作就是一种契机,它能够重新激活那些你以为遗忘了的记忆,所以不能说它突然走到你心里了,而是它一直在你心里,只不过你没能够发现它,也没有有意识地去感知它。但是当你要写这些人的时候,连带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它其实一直蛰伏在你的脑海里,在你的记忆的深处。每个人都有,只不过有的人不写作,他通过其他的方式来触发,绘画或者音乐。
导报 您写梁庄的时候,是一个观察者,以平视的眼光看着故乡的人,那写吴镇呢?
梁鸿 梁庄和吴镇对我的意义不大一样,梁庄是我的家,我的亲人在那儿,写作的时候是带着对故乡的亲情来写的,我对里面的人和事有强烈的感情,所以我的写作会产生各种附带的情感。但吴镇我觉得相对还是疏离的,我对它一直没有家的感觉,只是很熟悉、很感兴趣的地方,是我童年闪闪发光的地方,但跟我个人的亲密情感还没有到梁庄的地步。所以这次写的时候我有些虚构在里面,有飞扬在里面,相对比较自由。当然也是两个不同的对象,我想采取不同的方法。不是说梁庄就不可以飞扬了,只不过没有用那种方式来写。
导报 您曾说过,在写梁庄时最重要的是倾听,那写吴镇呢?
梁鸿 写梁庄时,那些故事、那些人都是很熟悉的,你的叔叔呀、侄儿呀、堂哥呀,他们都在那儿,你也知道他们大致的人生轨迹,只不过需要你重新去记录、去理解,去更细致地体验。但是吴镇我觉得只要截取一个印象就可以了,虽然我为了写吴镇也去考察了它的角角落落,但依然没有像写梁庄那样去写它更为本质的一些东西。它就是我写的人物的一个背景。虽然说我对吴镇的种种描写也非常细致、真实、客观,我把我观察到的条分缕析地写了出来,但我只是为了给人物提供一个生活背景而已,也许也有一些本质的意义,但我个人并不想把重点放在这个地方。我希望提供给人物活动的背景以更大的有机性,人和环境是在一块的,他们自然生长,是血与肉的联系。
导报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这一句奠定了整个吴镇书写的基调,《神圣家族》最早的书名是《云下吴镇》,这一句话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或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想到它?
梁鸿 这个确实是某一天的一个灵感。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少年的原型,傻乎乎的,不是智商有问题的那种傻,而是纯真的、蒙昧的,他看世界的方式很天真。我觉得这就是我跟吴镇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少年在吴镇上空游荡,俯瞰整个镇子中发生的事情和镇中的芸芸众生。你好像既了解他们,但同时又很陌生,若即若离的感觉。所以我个人很喜欢这句话,以它来奠定基调,它有一种飞扬的感觉。有一个人的眼睛,那么纯真地看生活。生活可能颓败,但他的眼神里依然有一种爱。这种爱可能是作者赋予的,也可能是来自某一个外在的人的。我希望有这么一个少年来看着吴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