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肉头
肉头

故事的第一个主人公是秀勤。就是咱们家斜对面左边第四家,靠住公路边儿了,现在是郭红义的姐在那儿做百货批发。秀勤,姓王,咱们这儿王营的,她老公公程先儿在街上开药铺,可出名的人。秀勤的爱人叫程林。秀勤和我一般大,1974年生的,那女的要说长得还行,细高挑的,个子也怪高,按农村说的,是稀拉三儿那种人,不讲究,说话高腔大调,和左右邻居相处得挺好。

这事我是咋知道的?那天也就是这天气,怪暖和,我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儿,看见杨秀珍跑多快跑过去,一路喊着,打架了,打架了,邻居们都端着碗往路边儿跑。我不好凑热闹,再加上你小侄娃儿那天发烧没上幼儿园,缠线蛋,绞劲儿不离我,我也跑不开。

第二天,杨秀珍来串门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跟我说,秀勤家打架了。杨秀珍住在咱家斜对面右边,有事没事儿一天往这儿跑几趟。我说怪不得都跑恁快,原来都是去拉架哩。杨秀珍说你是不知道,程林把秀勤打成啥了,可是不要命了。秀勤偷人了。

我根本都不知道俩人生恁大的气。打架前一两天,我还到他们家借耙子弄苞谷,他俩正在闹别扭,一看见我,程林点下头就出去了。我还笑着说,秀勤,咋,你俩还生气了。秀勤说,噢,那鳖娃儿不是个东西。

杨秀珍说,程林逮住秀勤了。

这是第一家。

星期天的一大早,毅志的三个姐妹就开车回到吴镇。从穰县到吴镇,也就半小时的车程,但平时都各忙各的,好像也很难凑到一起回家。毅志大姐做烟酒生意,越到星期天越忙;二姐守着一个百货店,一刻也不敢离开;四妹倒是闲,在穰县的师范学校教书,平时喜好写点小文章,到处去采个风拍个照,像做很大事业的样子,也很忙。

但这次必须得回来了。听老父亲说,毅志和老婆雪丽已经冷战两星期了,中间雪丽还离家出走三四天,据说是因为毅志最近花的钱对不上账,涨出了大几千元,死也不说去由。几个姐妹虽然觉得雪丽性子过冷,平时无论如何亲热巴结,总好像有很远距离,但又尊重、心疼她这么年辛苦撑家,深明大义,尤其是在毅志这么多年坚持不懈地闹出各种花样时。如若姊妹几个合起力来批评毅志,雪丽也会多少有所安慰。况且,毅志大姐说,不如趁这机会把毅志欠大家的钱都要过来,省得他天天出去张狂,没有忧患意识。老二老四也有小算盘,自家弟弟哥哥借的钱总是不好要,如果老大开口,又是个合适的由头,倒也省去许多周折。于是,姊妹三个一拍即合,开车回吴镇。

天气不错,只一点微微的小风。吴镇背集,街上人烟稀少。刚进诊所,就听到诊所隔间麻将的碰撞声。打牌的人头也不抬,只眼皮动了一下,笑着说,哟,姊妹们回来了。

一看见大姐她们进来,毅志就从厨房探出头,讨好地看一眼正在厨房门口择菜的雪丽,嘿嘿笑着:“昨儿一打电话说你们回来,雪丽就让我去割肉买韭菜,知道大姐好吃饺子。一会儿就好,等着包了。”

雪丽扎着手,站起来说:“回来了。”

姐妹们偷眼看过去,虽然雪丽不往厨房那边儿看,倒也神情自若,没有更多异常,也就放下心来,嘻嘻哈哈逗起趣来。

毅志大姐把雪丽手中的菜夺过去,扔到地上,说:“雪丽别干了,叫毅志弄,咱们说会儿话,等饺子馅儿盘好了,只管包就行了。”

泡了茶,拿了瓜子儿,几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秀勤程林们。那是几年前轰动吴镇的风流韵事。

程林逮住秀勤混人了。混的那个男人家就住在咱们家正对面,是五高中的老师,跟秀勤家隔有五家。你看,现在换成卖“爱玛”电动车的了。那男的,叫杨凤喜,是个歪脖儿,长得可难看了,岁数还大。人家程林长得可帅,净般般的。

我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杨凤喜们两口子都在五高中教学,俩人几乎是同出同进,不可能有机会。再说,杨凤喜的老婆叫周香兰,长得可秀气了。杨凤喜有点怕老婆的样子,成天没见他说过几句话,出来进去都是他老婆在那儿张罗,看着感情还不错。秀勤家好设个小牌场,杨凤喜的老婆周香兰还老在那儿看打牌。要说算算,那就是没机会。

这是第二家。

第三家是咱们路这边,煤场过去第六家。这俩人也在教学,在乡中心小学。这家男的叫钱国峰,女的叫陈娜,俩人有个小闺女。

陈娜是个啥人?就是个好说好笑,没啥心计,有点不够使。也是好玩,好到秀勤家玩牌。事儿出来后,人们都说那时候就有苗头,玩牌的时候,陈娜说话明显都向着程林。

程林秀勤们除了自己闹之外,人家家里没有其他闲话。钱国峰陈娜们这个家庭很复杂。啥复杂情况?钱国峰的爹老钱,当年是小学校长,也是个面上人,跟煤场老板娘陈春莲好。陈春莲长得多高,多漂亮,也可会打扮。她老公老善斌长得难看,人也是个老实货,做过麻袋厂厂长,当年陈春莲名声坏了,才跟老善斌结婚,想着找个靠山。谁知道刚结婚不久,麻袋厂就倒闭了,还得靠陈春莲。陈春莲家和老钱家三间房连着,中间留一个小门。我去过陈春莲家,看见那小门就开着。人家俩是公开好,咱镇上大家都知道。都默认了。

陈娜鳖娃儿嘴贱,看见自己老公公进出陈春莲家,就出去乱说,钱国峰骂过她,她也改不了。为这,俩人也经常生气,不过,还没到离婚的地步。

这三家中,杨凤喜们年龄最大,程林们中间,钱国峰们最小。

这都闹开了。闲人们见天忙得很,到处打听个蛋闲话儿,没意思得很。来咱家打牌的人说得可难听,那杨秀珍也是见天来汇报两三次。

人们说,秀勤有时候给程林说出去玩两三天,就是和杨凤喜一块儿去的。程林这鳖娃儿是啥也不知道。白天他到街里面他爹的药铺去抓药看病,他爹给他开工资,那儿生意好得很,忙得很,中午也不回来吃饭。秀勤白天在他们自己的药铺里,卖个药,有人要看病,就赶紧把程林喊回来。

程林没起心,就有人给他传闲话儿。就是王老小那个老婆,天天闲不住,在背后给别人说,程林这货是个肉头,秀勤都在外面混男人了,给他戴绿帽子了,这货还兴得像啥一样。说有人亲眼看见秀勤钻到杨凤喜屋里了,门闪一个小缝,那人等了两个多小时,看见秀勤又从里面出来。

秀勤也是个梆梆犟,坚决不承认自己和杨凤喜有事,说,程林他鳖娃儿你们不知道,他最不是个东西,鳖娃儿还找鳖娃证人哩,还把我娘家人叫来,证明我不正道。阴得很。他咋不说他自己哩,自己一身猪毛,还说别人,他和陈娜偷偷混,该说我不知道。

秀勤就跑去对陈娜的丈夫钱国峰说,你注意着你老婆。一说,钱国峰也起心了,查陈娜的手机。一看夜里十一点多时,陈娜还给程林打电话打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为这,俩人生气,陈娜说我是病人,给医生打电话,说病情,很正常。钱国峰说你鳖娃儿哄谁哩,十一点多了还打电话说病情,谁都是傻瓜?一气之下把陈娜的手机摔茅坑里了。

正在厨房里盘饺子馅儿的毅志不知道啥时出来了,插一句:“哎日他妈,那程林也真是个传奇,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和陈娜到底有没有一腿?”

雪丽不看他,也不接他的话茬儿,继续往下讲。几个姊妹相互看了一眼。

一直在诊所隔间观战的吴镇著名支客振国拿着杯子出来倒水,听到大家在谈论这件昔年盛事,就停下来,认真听了起来。

人不要脸了谁也拿他没办法。先是程林们先闹,接着钱国峰们开始闹。

闹得恶啊,夫妻之间一撕破脸,可没意思,可丢人。比着狠,做完狠事,站在门口抢着跟看笑话的人讲,生怕别人不知道。

秀勤把药铺的药收拾收拾,退给供货商,自己把钱收起来。程林也气了,说你把我这家业都卖了。就把自己的工资卡在银行挂个失,重换了个号。原先程林的工资卡一直都搁在秀勤这儿。秀勤成天都美死了,闲得像个驴一样,就照顾个娃儿做个饭,成天穿名牌,可贵,咱连见都没见过。 程林又把秀勤的衣裳,花花绿绿的,都拿出来,放在门口烧。秀勤更气了,说你做恁绝,你不给我钱,俺们娘们咋生活。你又烧我衣服,你是把我当死人啊。就把家里的家具和值钱点儿的东西都拉回娘家了。俩人一个比一个做得绝。

就程林和秀勤这事儿,老街里面的人都说疯了。程家在吴镇也是老门老户的,亲戚朋友可多,程林的爹也有头有脸,一辈子做医生,和气得很,可受人尊敬。大家到处议论,程林的爹脸上挂不住,感觉丢人,就叫程林离婚。

程林和秀勤家生的是个男娃儿,比咱们家豪豪大两岁,当时上初中,那个娃儿学习还不错,就是性格内向。他们俩一闹开,这个娃儿学都不想上了,嫌丢人。一些坏娃儿们在学校里到处说,指点他。他受不了,和坏娃儿们打几架,就死不去学校。后来就退学了。现在在学理发,才十七岁。等于他们俩把这个娃儿毁了。

这个家基本上算家破人亡了。

再说钱国峰和陈娜。他俩是闷着头闹,经常半夜打架。具体还得叫杨秀珍来给大家讲。杨秀珍和他们是同事,说经常看见钱国峰的胳膊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陈娜不是眼角乌青着,就是屁股一趔一趔走路。那钱国峰下手狠,陈娜在学校和别的老师讲,说钱国峰专找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她。钱国峰要和陈娜离婚,才开始,陈娜不离。不离不是因为不想离,而是因为钱国峰不给她钱,拖了年把子,后来,钱国峰给她十七万,她才离。

程林和陈娜一直不承认他俩有事,后来又结婚了,别人当笑话问他俩,是不是你俩事先就有一腿?他们还不承认。但是,人们都感觉这里面有猫腻,都说程林肯定有问题。他和秀勤闹恁厉害,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婆秀勤混人了,那劲头大得不对。陈娜呢,也利索得不像话,钱一给,立马就和钱国峰离婚了。杨秀珍说,离罢婚的当天下午,陈娜就和程林一起去穰县的“帝景家园”看房子,当场就签了。你们可知道,那“帝景家园”的房子没有几十万是拿不下来的。吴镇二初中有个老师,听说陈娜去城里买房,专门去求证,看是不是和程林一起去的。

听到这儿,毅志大姐拍着大腿,晃着肥胖的身躯,发出感叹:“爷啊,闲人真是多得很啊,为证实个闲蛋话儿,专门花钱去跟踪,这是该有多闲啊。”

正听得入迷的毅志四妹叫住大姐:“大姐别吭声,让嫂子继续讲,我这才弄清人物关系呢。”

振国在旁边笑道:“这都是老婆儿闲磨牙的闲话,你这大学老师也喜欢听?”又压低嗓子说,“我听说的可不止这些。说是钱国峰为了查清楚程林和陈娜到底有没事儿,找两个农村亲戚一直跟踪着。他自己还托人到电信营业厅查通话记录。就这,一年多,硬是没有找到证据。钱国峰知道人家俩人一块儿去城里买房子,气得在家吐血。你说,也不知道人家到底是咋联系上的?”

不知啥时候,院子里又有个人站在那儿听他们说话,此时,也忍不住插嘴说话:“我听人家说,钱国峰为了抓程林和陈娜,有好几个晚上躲在程林家房子山墙后面,贴着墙听音儿。后来,有人发现了,就告诉了程林。到夜里十点多钟,程林假装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突然大声叫‘谁’,就往山墙那边扔块砖头,差点砸到钱国峰身上,钱国峰吓得日溜沟子跑了。”

一圈儿的人都笑起来,雪丽说:“都是胡糟践人呢,谁会恁下作?”

那陈娜也是个二百五,离婚后,按杨秀珍的说法,成天打扮得像个鹦鹉一样,一脆一脆的,露着腚,发着骚味儿。有人说,娜子啊,咋打扮恁好看?陈娜说,可不是,我得给自己找个婆家啊。和程林结婚后,也是样致致的,头发挽多高,穿着个窄裙子高跟鞋,天天在街上扭来晃去,逢人都说,我幸福成啥了。

再说杨凤喜们。他们那两家在闹,打得血胡淋拉,人那俩老师一点不受影响,该干啥干啥,跟人家没关系一样。俩人一早一块儿去学校上课,下午放学一回家,就关着门,吃饭睡觉,静悄悄地。你们这些憨家伙在这儿闹了,人家净坐在干枝儿上,跟人家没一点关系。有时候,他们也立在门口,你想,就隔四家,他们都能看见程林和秀勤打架。人家看见也像没看见一样。

杨凤喜到底和秀勤有事没事,除他俩清楚,谁也不知道。杨凤喜也不出来辟谣,他老婆周香兰也不出来骂街,文文雅雅地。所以,话一到他俩那儿,好像都停住了,说不下去了。

后来,穰县一高中扩招,到处招老师,杨凤喜和周香兰都被招上了,人家把这儿的房子一卖,又都进城去了。就此消失了,和这儿的人谁都不联系。

现在啥情况?杨凤喜们进城了。程林和陈娜结婚了,又生个闺女,都岁把子了。钱国峰也结婚了,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和陈娜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人家也又生了个小孩,日子过哩也可美。

就秀勤最可怜。一离罢婚,就离开吴镇了。听人说找个岁数可大的,又给人家生个小孩,人家一直不跟她结婚。

回过来再说老钱,也是一出戏。前两年,老钱老婆死了。大家都想着他肯定要娶陈春莲了。陈春莲的老公老善斌是个软面蛋,老肉头,陈春莲蹬他是分分钟的事儿。

可是,老钱很快又娶了个新老婆,比陈春莲年轻十好几岁。人们快把老钱骂疯了,好像老钱不娶陈春莲对不起大家似的。那段时间人们一直都在观察陈春莲,有事没事去煤场转两圈儿,看陈春莲的表情。那陈春莲也沉得住气,啥表情也没有,头还昂得高高的,天天打扮得可精致,请客吃饭,喝酒猜拳,还是泼辣的老板娘形象。杨秀珍说,那也是强撑硬劲儿,背地里气成啥谁知道。不过大家都知道,现在老钱家和陈春莲家中间那个门垒住了。

你看,好一辈子了,到最后,真有可能了,人家不要她了,也是个悲剧。

雪丽慢条斯理讲,偶尔激愤提个高腔才流露出一点感情。毅志在厨房进进出出,一到有讽刺或双关话语的时候,立即进去,假装很忙的样子。

众人一致感叹,人生无常啊。独毅志四妹雀跃不止,说人家各自重新置换,过得挺幸福,也无话可说啊。

毅志二姐沉默寡言,知识也少,蹙着眉头一直认真在听,一边梳理着这复杂的人物关系,此时终于发表意见:“我都想不通了,这样换来换去有啥好?你看这街上人们把他们糟蹋成啥,到底图啥了?”

毅志四妹立即说:“二姐,你这观念太落后,婚姻不幸福也是极大的不道德。再说,现在个人也讲自由、讲权利了,当父母的也是独立个体,不能为孩子牺牲自己。他们几个也算是移风易俗,各得其所。”

毅志大姐突然发怒:“去,去,你说的是个啥,别以为你是个老师就知道权利。和人一对上眼,就和人家胡混,那是自由?是权利?那是不要廉耻,不负责任。还移风易俗呢,你懂个啥?在这儿瞎搬弄。”

毅志四妹看着大姐激动得涨红了脸,正想辩解什么,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大姐也在和姐夫生气,说是姐夫和一个打麻将的女的说不清楚,大姐做生意太忙,最近才警惕起来。毅志四妹不敢犟嘴,赶紧岔开话题,转头去问雪丽:“那杨秀珍是谁?怎么处处都有她?”

雪丽朝地下吐了一口痰,轻蔑地说:“杨秀珍啊,最不是个东西,天天东家串,西家串,唯恐天下不乱。哪一家有事,都少不了她,闲话篓子,专职专业传闲话儿,编闲话儿。”

振国说:“你可别说,人家杨秀珍可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可是风云人物。你看谁家有啥事,杨秀珍都去递钱送礼,迎来送往,张罗得可起劲。”

雪丽一扭身去了厨房,说:“她认为她会做事,好做那些眼招子,可恶心人。”

饺子馅盘好了。一大盆子,端出来,香了一院子,翠生生的韭菜绿,鲜嫩嫩的猪肉红,很诱人。

一个瘦瘦的妇女从诊所门口慢慢走过,边走边往里面张望。风吹过她的上衣,略显空荡,摇摇晃晃的。

雪丽喊道:“秀珍姐,过来坐一会儿啊。”

雪丽的语气只是虚让一下,打个招呼而已。没想到,杨秀珍就走过来了。那架势是正等着被招呼呢。

“可完了,真来了。”雪丽低声嘟囔了一句。

几个姐妹笑眯眯地、狼一样看着正在走进来的这位。倒是很周正的样貌,略带点小家子气的讲究,上衣扣子扣得很整齐,头发一丝不苟,裤线笔直,是小镇自认为有点地位的人特有的那种打扮。但是,眼神却很犀利,从你面前一扫而过,仿佛你肠子里积年的垃圾都被照射出来。

杨秀珍盯着围在石桌前包饺子的三姐妹,一个个看过去:“哟,都回来了啊,啧啧,我咋说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看看门口的车,多气派,哪一辆不得十几二十万,可是怪有钱啊。你们这些姐妹可不像话,你兄弟连个车都没有,你们挤挤牙缝给他一点,就够他买辆车了。咋了?嫌弃俺们这乡下人,嫌弃你们这兄弟?”

杨秀珍似笑非笑,连讽带刺,又是夸几个姐妹有钱,又是讽刺几个姐妹不管兄弟。虽是说笑,可几个姐妹也有点挂不住,勉强笑着。

“秀珍姐,坐,坐啊。俺们正在说程林和秀勤们。”

杨秀珍到水池边洗了个手,袖子一挽,开始包饺子。“得快点儿包,一会儿估计要起大风,”杨秀珍边说边包,手起语落,节奏利落,“程林和秀勤啊,这都好几年的事儿了,咋又说起他们了?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琢磨过来劲儿,那杨凤喜老婆周香兰才是个肉头货,坏得很,摆个大圈儿让大家往里跳。她文文雅雅,说话大家也信。有一阵子她老是到秀勤家看打牌,有时也和程林闲聊天儿,我估计那时候她就起坏心了。程林是将计就计,他和陈娜早就有一腿,巴不得闹一闹。而钱家,是早就恶心陈娜了,这又闹出这一出子,也将计就计,干脆不要她了。最冤的是秀勤,憨得很,眼睁睁往下跳。”

“咋版本又不一样了,不是你给我说,是程林先知道秀勤和杨凤喜混吗?”

“肯定是周香兰设计传的闲话儿。我可是知道她。当年他们家杨凤喜已经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订婚了,周香兰也看中杨凤喜了,就到处传播那个女老师坏话,活生生把人家拆散了。那时候杨凤喜还没恁难看,是五高中唯一的本科毕业生,会写会算,还会拉个二胡,也算是个才子。”

杨秀珍话锋一转:“对了,你们知道吗?最近都在传陈春莲和那个长途司机呢。那大卡车见天停在煤场,陈春莲也不嫌碍事,要是旁人,你停下试试。那司机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在一连串急促的、让人眼花缭乱的情节转折中,杨秀珍突然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势:“哎呀,我要走了,孙娃儿还在屋里睡着呢。”

“再坐一会儿吧,饺子包好就下锅,吃了饺子再走吧。”雪丽又虚让了一下,杨秀珍就又坐下了。

“这吴镇啊,早就烂透了。都没一点儿道德,说跟谁好就好了,男的女的都不成样子,啥家、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你看咱们对面,”杨秀珍朝对面的照相馆努了一下嘴,“这照相馆生意可好,有些鳖娃儿,十七八岁,年头照一次婚纱照,年尾又照一次,为啥?出去打打工,回来就离婚了。这还不算,你知道那老板娘王秀丽有多坏,没事儿还挑拨着人家离婚,就为赚个婚纱照钱。”

杨秀珍又朝左边努了一下嘴,单薄锋利的嘴唇向左一歪,一股凌厉之气显露出来:“你看对面卖爱玛电动车的,李孝珍家,前阶段他爹死,办得多风光,你知道,他爹活着时,为养他爹,姊妹几人就差打烂头。那李孝珍不是个好东西,和他们后面李孝贵的老婆混,那可是他阿伯嫂子。”

雪丽一机灵,停下手中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杨秀珍:“不可能吧?那个女的?看着干净嘹亮的,咋能跟李孝珍混,跟个猪一样。”

“那你是不知道,”杨秀珍突然压低嗓音,身体朝着雪丽倾过去,雪丽也不自觉地向她靠拢,“我可是亲眼所见。就前天中午,我去老吴家割豆腐,你知道我那孙娃儿小,就能吃个豆腐,刚转过李孝珍家山墙,就看见李孝珍从李孝贵家里出来。我赶紧背过去,假装往另一个方向去。你说,大中午的,他跑那儿干啥?李孝贵成天不在屋,一天到晚打麻将,全靠他老婆挣钱,没一点道德观念,甘心当个肉头货。再说王老小,别看他老婆猪不啃南瓜的样子,成天说东倒西,就她啊,听人家说,和吴保国好,打麻将打上的。说好,也是硬贴上去的。她街面上盖的房子,就是找吴保国批下来的,不是她凭啥在恁好的地界盖房子?王老小啥不知道?知道得可清。有光可沾,管他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那吴保国也不是谁想贴就贴上的,王老小老婆能贴上,说明也是有面子。那吴保国,贪污受贿,好吃好喝,坏得流脓,祸害多少女人,王老小老婆,李孝贵老婆,街南头卖五金的老张家闺女,都是倒贴上去的。说起老张家闺女,是俺们学校李明伦老婆,那才是一出戏,在学校经常上演全武行。有一次,李明伦正在上课,老张家闺女抱着一岁多的儿子闯进了教室,把儿子往讲课桌上一放,唰唰往李明伦脸上抓两下,扭头就跑。不过说起俺们学校,那才真是乱得要死。说是知识分子,真是猪狗不如。现在不是有寄宿吗?人家说那轮流值班的年轻男老师女老师,晚上都明目张胆睡在一起,你们是不知道,李明伦跟陈娜还有一腿呢,那赵家伟跟陈德丽,赵辉跟杨金环,陈德丽的爹就是吴镇西头那二十几层高的乐居苑的老板,家里有钱得要死,那赵家伟根本看不上陈德丽,那大龅牙,谁都看不中,他就是想沾个光,从她爹那儿弄便宜价买房子;那杨金环,长着一双迷蒙眼,当学生时就风流。哎,对了,杨金环的哥不是毅志同学吗?我听杨金环讲,早些年还经常到你们家玩嘛。”

杨秀珍又拿胳膊肘碰碰毅志大姐,说:“大姐你可还记得吧?那杨金环个子瘦高高的,头发卷卷的,脸可白,说话轻声细语的,那双眼就像睁不开一样,斜斜的,身子再一扭,可媚,都快四十岁了,还像个小妖精,哎,我听说最近她跟她老公也在闹离婚,好像还不是为那个赵辉。哎,毅志,你不是天天和她哥在一起喝酒,你肯定知道吧,那天我看见你们几个在烧鹅馆吃饭,哎,毅志是不是啊……”

雪丽突然站起来,扭身进到厨房,停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个勺子,出来到院子里,恶声恶气地喊着:“下饺子啦,秀珍姐,别走了,在这儿吃饺子吧。”

毅志大姐正被绕得入迷,也被杨秀珍急促有节奏的声音所吸引,抬眼一看雪丽,雪丽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勺子,往前戳着,像要打到杨秀珍身上。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留人,而是在赶人走。再一看,毅志也早溜到前面诊所柜台那儿了。

杨秀珍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和通透,像终于证实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又舒畅快活。于是,嘴巴一收,戛然而止,欣然地说:“哎呀,可不行,我那孙娃儿估计该醒了。走了啊。”

杨秀珍几步跨出诊所门槛,飘然离去。雪丽回到厨房,把勺子扔到案板上,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砰砰啪啪”弄出很大的声响。毅志一会儿到诊所柜台站着,一会儿又去大屋里面给打牌的人续水,很忙的样子。振国和另外几个人一看气氛有些紧张,也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毅志四妹一直张着嘴巴,沉浸在杨秀珍庞大复杂的议论和可以无限延展下去的故事中。这一圈儿人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表情,没来得及以假装入迷而又嘲讽的表情去对付杨秀珍,就被狂轰滥炸了一番。人家是有备而来,其实不需要准备,吴镇就是她的一盘菜,角角落落,早就烂熟于心。她信手拈来,东采一点,西摘一点,烩在一起,看似不相干的东西就有机而整体化了。

“妈呀,信息量太大了。”毅志四妹情不自禁地赞叹,一点没有看出院中人的端倪,由衷地表达佩服之情,“要是把她讲的人物关系都画下来,该有多复杂啊。简直是千丝万缕,一团乱麻。”

“哧”,雪丽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别听她说。那李孝贵家是在李孝珍家后面,隔好几家远,她到老吴家割豆腐,咋也跑不到那儿去,她咋能看见?就是个长舌妇、造粪池,活生生把这一片儿搅成个粪池子。啥人儿啥事儿到她嘴里,都变成个粪池子。”

毅志大姐早已意识到情形不对,干脆把话挑破,以表明姊妹们态度:“也不能说都没道理。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没有那个风,哪有那个影,你自己一点也不粪,别人再粪你,你也粪不了。做人,就得身正。”

雪丽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又出现在视线中的毅志:“那倒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这个义务造粪员,谁想干个坏事,可也没恁容易。不过有些人贱,非要做些不要脸事儿,让别人说来捣去。”

毅志摆着碗筷,嘿嘿笑着,也不看雪丽,说:“啊,我去下饺子了。头锅饺子二锅面,第一锅稍微下多一点。”

又像想起来什么,转身朝着雪丽:“哎,听说杨秀珍的老公回来了?”

雪丽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毅志:“啥时候的事儿?没听说啊。”这是这一上午以来雪丽和毅志第一次相互对视。

“我是听红义说的,都回来好几天了,躲在家里,一直不出门。可怜得很,快成要饭的了。他们那个传销组织解散了,最大的头头早跑了,他这个级别经理啥也没有,只得回来了。原先杨秀珍跟人家说,全当没这个人了,回来肯定不要他。结果,你猜咋?那杨秀珍跑到他们校长那儿,又是巴结送礼,又是哭天抹泪,想让她老公再回去教学。校长说肯定不行,你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凭空消失一两年,回来又想上班,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啊。”

“该她!自己一身红毛芽儿,择不净,成天编排别人。你看她装得多像啊,能得不得了的样子。”雪丽恨恨地说,一边跟着毅志进了厨房。锅里的水正“扑扑”地翻滚着,毅志双手托起那个放满饺子的案板,雪丽一个个地下,两个人一边忙碌着,一边说着杨秀珍,说到热烈和紧张处,头碰头,低声嘀咕着,又是笑又是骂。

风突然就起来了。一股小旋风不知道从哪儿急速地旋下来,旋过院中的葡萄架,那枝头破败的青黄树叶呼啦啦全被卷走,葡萄架一下子就秃了,只剩下干枯扭曲的枝干,院子里顿然就有肃杀之气了。地面上的灰尘、布片、石子、纸头和平时附着在莫名角落的奇怪东西也都被带离地面,随着旋涡的快速移动扑向院子的每一个地方。

毅志从厨房跑出来,急慌慌地要把桌上的碗筷和已经摆好的凉菜往厨房里搬。毅志大姐嚷着,不用不用,盖住就行,反正已经刮过去了,旋风一般都来得快,去得快,一会儿就没影了。

果然,几分钟后,旋风就止了。院子里像过了洪水一样,种种物件都被搁浅,凌乱地躺了一地。大家扫的扫,捡的捡,把那些被卷出来的杂物重又归置进去,很快就恢复原样。

饺子端上来了。阵阵窜香儿扑出来。薄薄的白面皮儿里面透着翠绿色儿,面皮上一个个可爱的小坑,那是饺子馅紧致、富有弹性的标志。

毅志搓着手,嘿嘿笑着,咽着唾沫,招呼着他的姊妹们:“来,来,趁热吃。说啥都是闲说,还是吃饭最扎实,一吃下去,肚子就有暖气儿。哎呀,人活着,如雾如电如幻,就是一场空。”

雪丽在一旁撇着嘴:“哼,一场空,一场空可别吃饭,别生娃儿,”扭过头来,对姊妹们说,“这段时间又走火入魔了,在看啥鳖娃儿《金刚经》,见天早晨四点多钟起来,又是抄,又是念,手里拿着啥鳖娃儿串珠子,拨拉来拨拉去,快神经了。可到晌午,诊所忙起来了,找不着人了。去睡觉了。”

毅志也不辩解,一边摆着碗和筷子,一边喊着刚进厨房的四妹:“把醋拿出来,再来俩蒜瓣啊。”

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毅志接过醋和蒜,又看了看盘中的饺子,忍不住地笑,大家都催他说,他却笑得说不成。雪丽嗔怪地推他,又在他厚实的背上捶几下,毅志佯装很疼,在院子里躲着跑着叫着:“我说,我说,也不是个啥有意思话。你说,人不就像这蒜和醋吗?都是他人的佐料。谁人不是杨秀珍啊?”

说起杨秀珍,一院子的人都大笑起来。毅志举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整个儿塞进嘴里,又拿起一瓣蒜,也塞进嘴里使劲嚼着,一股子辣劲儿直冲脑门儿,他咳嗽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是初秋的中午。

阳光照下来,投在院中空荡荡的葡萄架上,在地上形成一团团虚浮的阴影,边缘处发散出模糊的光,有些捉摸不定的感觉。地面上暖和适宜,正是晒暖儿吃饭的好时候。毅志一家围在石桌前面,开心地吃着饺子,彼此呼唤着,回应着,大笑着,谈论着,和谐幸福,绵长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