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回荡
回荡

“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变时候,性质极为单纯,容不得有别种情感掺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现的情感,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质。人类情感,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可以给他四个记号:

(《鸱鸮》的作者),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怎样的担惊恐,怎样的捱辛苦,现在还是怎样的艰难,没有一句动气话,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镂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鸱鸮鸱鸮!

既取我子,

无毁我室。

恩(殷)斯勤斯(斯,语助),

鬻(育)子之闵(病)斯。

迨天之未阴雨,

彻(撒)彼桑土(杜,即根),

绸缪牖户。

今此下民,

或敢侮予。

子手拮据,

予所(尚)捋荼,

予所蓄租(聚),

予口卒瘏,

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

予尾翛翛。

予室翘翘,

风雨所漂摇。

予维音哓哓。

猫头鹰啊猫头鹰!

你抓走我的娃,

别再毁我的家。

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

累坏了自己就为养娃。

趁着雨不下来云不起,

桑树根上剥些儿皮,

门儿窗儿都得修理。

下面的人们,

许会把我欺。

我的两手早发麻,

还得去捡茅草花,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

临了儿磨坏我的嘴,

还不曾整好我的家。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

我的尾巴像把干草。

我的窠儿晃晃摇摇,

雨还要淋风也要扫。

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黍离》)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做出来,大约是对的。他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不用我指点,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觉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黍子齐齐整整,

高粱一片新苗。

步儿慢慢腾腾,

心儿晃晃摇摇。

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

不知道我的问我把谁找。

苍天苍天你在上啊!

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

(《小弁》)这诗……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做这篇诗来感动幽王。……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费力的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用这种方法来表现这种情绪,恐怕再妙没有了。

舟(乐)彼鷽(鸦)斯(语助),

归飞提提(群飞貌)。

民莫不谷(好),

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

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

云如之何。

踧踧(平坦)周道,

鞠(尽)为茂草。

我心忧伤,

惄焉(状想念)如捣。

假寐永(长)叹,

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

疢(病)如疾首。

那快乐的鸦儿,

飞回来一起起。

人莫不好好生活,

我独在忧愁里。

有什么得罪了天,

我的罪是什么呢?

心里的忧伤呀,

可奈他怎样呢?

平易的周京大道,

尽是茂盛的草。

我的心里忧伤,

想起来好像心跳。

和衣睡了长叹,

只因忧伤就老。

心里的忧伤呀,

烦热像头痛了。

(《鸨羽》)大抵是当时人民被强迫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耽搁了,弄得父母挨饿。……他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首都不同。他们在饮痛的状态底下,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节很短促,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方式写这种情感便不对。

肃肃(状声)鸨羽,

集于苞栩。

王事靡盬(没有停息),

不能艺稷黍!

父母何怙?

悠悠苍天!

曷其有所?

野雁沙沙响一阵,

栎树窝里息不稳。

王差不得息,

庄稼种不成!

饿死爹妈谁来问?

老天呀老天!

哪天小民得安身?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又这里的一表,原文列后。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把它移前。又为了帮助阅读引用的诗,在诗后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紧,一层深一层的意思。像《鸱鸮》,先说修理门窗;再说劳累得两手发麻,磨坏了嘴,就比说修理门窗进一层;再说窠儿摇晃,风雨飘摇,形势危急,就比说劳累更进一层。引曼式就是长言永叹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长,把声调拉长,叹长气,好比京戏里用拉长而摇曳的音调来唱。《黍离》中的呼喊苍天,说“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话的音调是长言永叹的。堆垒式的堆垒状不平,道路不平车子走起来就不平稳畅达,表情也一样,话不是说得有条理而通畅,却是前后重复颠倒,没有次序,这是由于内心过于急迫才会这样说。如《小弁》第二章,既说心忧伤,又说心里像在捣,又说忧伤就老,又说长叹,又说心里忧伤呀,话说得又重复,又没有条理。吞咽式像哭时吞声饮泣那样,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音节短促而不流畅。像《鸨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连贯而下,却是一句一停顿。

——以上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