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人的旅游
任何人如果想去其他城镇看望朋友或旅游观光,只要没有要求其留在家乡的特殊理由,就很容易得到摄护格朗特和特朗尼菩尔的批准。这样的旅行需要携带从市长那里领取的护照,它既证明他们获得了旅行的许可,又限制着他们的归期。他们坐牛拉车旅行,有一个奴隶负责驾牛和照料他们,但是,除非有妇女同行,牛拉车在到达旅行目的地后就会被作为多余的累赘打发回去。在旅行途中他们不携带任何食物,因为他们不缺乏任何东西,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像在家乡那样的款待。如果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晚上,每个人都要从事其专职的工作,并被他们的同行很好地使用。但是,任何人如果未经批准就擅自离开其所属的城市并被发现无护照地四处闲荡,就会受到严厉的对待,会被当作流亡者来惩罚,还会被失体面地遣送回乡,如果他再次犯同样的错误,就会被罚做奴隶。任何人如果只想在他自己的城市境内旅行,只要其父许可和其妻同意,他就可以自由地这样做。但是,当他进入任何一所乡间的房子时,如果他期望得到款待,就必须和主人一起干活并遵守规矩。如果他做到这些,就可以自由地在整个区域内走动,这样,他仍在为其所属的城市做贡献,就像他仍然置身其中一样。你们看到了,他们中没有任何懒人,也没有使任何人免于劳动的借口。他们没有小酒馆,没有啤酒馆,也没有酒鬼;更没有其他任何相互腐化、暗中勾结或拉帮结派的机会,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众目睽睽下,因而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干他们的日常工作并充分利用他们的空闲时间。这么有秩序的群体必定享有各种物品的极大丰富,并且,物品在他们中平均分配,没有人可能缺东少西或被迫乞讨为生。
每年在阿莫罗特城召开一次大会,每个城镇派三位代表参加。在会议中,他们检查哪些城市物产丰富,哪些城市物品短缺,以便后者能从前者处得到供给。这种供给是无偿的,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交换,因为,他们按照各自的充裕或短缺情况相互供给或被供给,整个岛事实上可以说是一个大家庭。在这样照料他们的整个国家、贮备足以维持两年生活的物品以避免不利季节的恶劣后果后,他们将剩余的谷物、蜂蜜、羊毛、亚麻、木材、蜡、兽脂、皮革和牲畜出口。他们通常输出大量的这些产品给其他国家,他们将这些产品的1/7无偿赠送给这些国家的穷人,并以公道的价格出售剩余的部分。通过这种交换,他们不仅换回了他们国内需要的极少数产品(实际上,除了铁,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缺),而且换回了大量金银。由于他们开展这种贸易的时间较长,他们获得的金银已多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因此,现在他们不大在乎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是以延期付款的方式出售他们的商品。
现在,他们的金银大部分以债务合同的形式存在,但是,在他们的所有合同中,没有任何私人作为合约主体,而是以城市的名义缔结合同。欠他们钱的城市从欠该城市钱的私人手中收集欠款,将其存在城市的公共金库中或在乌托邦人索取前用于赚取利息。他们宁愿让最大部分钱留在能利用它的人手中,而不愿去收回。但是,如果他们发现其他任何邻国更需要钱,那么,他们就会收回它并借给这些邻国。每当他们卷入战争(这是他们的金银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时机),他们就自己利用它。在大困境或突发的事故中,他们花钱雇佣外国士兵,他们宁愿让外国人而不愿让本国人遭受危险。他们付给外国士兵高薪,清楚地知道钱甚至会对他们的敌人起作用,知道钱会诱使敌人们背叛自己的国家或至少抛弃它,知道钱是激起敌人之间相互猜忌的最佳手段。他们有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可用于达到这个目的,但是,他们不把它当财宝保存,而是挥霍到某种我几乎不敢说出来的程度,因为,我担心如果我说出来,你们会认为几乎不可置信。我担心的另一个理由是,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任何人的讲述都不可能轻易令我信服。
毫无疑问,任何事情对我们来说难以置信,都可归因于它与我们的习俗不同。但是,一个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人会毫不奇怪地发现,既然他们的体制与我们有如此大的差异,那么,他们对金银的评价就应当以一种非常不同的标准来衡量。既然金钱对他们没有用,而是为应付很少发生的事件而储备,并且,在这种事件之间通常有很长的间隔期,那么,他们对金钱的评价自然不会超过它的使用价值,也就是说,与金钱的用途成比例。显而易见,他们必定宁要铁而不要金或银,因为,没有铁,如同没有火或水一样,人们就无法生存,但是,其他一些金属没有天然的用途,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人们因金银的稀缺而提高它们的价值是愚蠢之举;与此相反,乌托邦人认为,自然界像溺爱的父母一样将所有最好的东西(比如水和土壤)都慷慨地赐予了我们,而贮藏起来的都是既无用又无益的东西。
如果这些金属被贮存在王国的任何宝塔中,就会引起人们对国王和议会的猜忌,并产生那种愚蠢的不信任(人都有不信任的倾向),怀疑他们有意以牺牲公众利益为代价来为自己牟私利。他们担心如果将金银加工成器皿或任何类别的餐具,人们可能会变得太喜欢它,以至于在战争使得用金银来酬劳他们的士兵成为必要时不愿让餐具被熔炼。为了避免所有这些不便,他们想出了一个计策,它与他们的其他政策一致,但与我们的政策迥然不同,几乎无法令我们这些看重并小心贮存黄金的人相信。他们吃饭和喝水用的是土制或玻璃器皿,尽管是用易碎的材料制成的,但外观却宜人,而他们的便壶和马桶却是用金银制成的,不仅在公共公馆中如此,在私人的房子中也一样。他们用同样的金属为他们的奴隶制造链条和脚镣,作为耻辱的标志,他们给一些奴隶挂上金耳环,给另一些奴隶戴上金链条或头箍。这样,他们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使金银成为低贱的象征。因此,尽管其他民族不情愿放弃他们的金银,以至于要他们放弃金银就像是有人要扯掉他们的肠子一样,但是,乌托邦人却把放弃其拥有的全部金银(当它们有任何用处时)仅仅看作是放弃微不足道的东西,换句话说,就像我们对失去一便士的感觉那样。他们在其海岸上发现珍珠,并在岩石上发现钻石和红榴石。他们不照看这类珠宝,但如果碰巧发现,就将它们磨亮,并用来装饰他们的孩子。孩子们喜欢宝石,并在他们的童年以拥有宝石为荣,但是,当他们长到一定年龄并发现只有孩子使用这些不值钱的装饰物时,不用父母吩咐,他们就会自动地将它们扔到一边,再长大些,他们还会对使用宝石感到非常羞耻,就像我们这里的孩子长到一定年龄会对玩木偶和其他玩具感到非常羞耻一样。
关于不同的风俗给人们留下完全相反印象的例子,我见过的最显著的例子发生在安尼蒙利安的大使身上,当我在阿莫罗特城时,他们来过那里。他们来处理重大的事情,因此有来自几个城市的代表聚在一起等候他们的到来。毗邻乌托邦的那些国家的大使知道他们的习俗,知道他们一点也不看重华丽的衣服,知道丝绸被蔑视,知道金子是耻辱的象征,因此,这些大使来访时通常穿着非常朴素。但是,安尼蒙利安人居住在距离阿莫罗特城更远的地方,与乌托邦人几乎没有过交往,听说他们的穿着质地粗糙、款式单一,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不拥有任何华丽的东西,于是,他们(与其说他们是明智之人,不如说他们是虚荣之人)决定将自己装饰得非常华丽以至于他们看起来就像上帝,并以他们的华丽冲击贫穷的乌托邦人的眼球。3位大使带着100名侍从入境,所有的人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大部分人的衣服是丝质的,大使自己,作为他们国家的贵族,穿着金质衣服,戴着大而重的金项链、耳环和戒指,他们的帽子上镶满了一圈圈的珍珠和其他珠宝。总之,他们用所有那些在乌托邦人中作为奴隶的标志、耻辱的象征或孩子的玩物的东西来装饰自己。
一方面,看到他们在将自己的华丽服饰与一大批出来迎接的乌托邦人的朴素穿着进行比较时那种自鸣得意的样子,让人觉得很可笑;另一方面,观察到他们对这种华丽会给乌托邦人留下的印象的预期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也让人觉得很可笑。对所有那些从未离开过自己国家和从没见过其他国家的风俗的乌托邦人来说,这种场面显得如此滑稽,以至于尽管他们对那些穿着最寒酸的侍从表示敬意,就像他们是大使一样,但是,当他们见到浑身都是金子和链条的大使本人时,却视其为奴隶,不向他表示敬意。如果你们当时在场,就可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年龄大到足以蔑视玩具和扔掉宝石的孩子呼唤他们的母亲,轻轻地推她们,并嚷道:“你看那个戴着珍珠和宝石的大傻瓜,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而他们的母亲非常天真地答复道:“别嚷,我相信这是一位大使的小丑。”其他人批评他们链条的样式,并观察到它们毫无用处,因为,链条太纤细以至束缚不了他们的奴隶,奴隶们能轻易地扯断它们;此外,链条如此松地挂在身上以至于他们认为很容易取下从而摆脱束缚。
但是,大使们在他们那里待了一天,在他们的房子里看到庞大数量的金子(他们对金子的蔑视程度与金子在其他国家得到的崇拜程度相当),并看到一个奴隶的链条和脚镣的金银含量就超过了他们所有装饰品的金银总含量之后,他们的羽毛脱落了,他们对过去引以为荣的所有东西感到羞耻,并因而将之搁置一边。在他们通过与乌托邦人的自由交谈了解到其对这类东西的看法和乌托邦人的其他风俗后,他们当即做出这样的决定。乌托邦人不明白,既然一个人可以抬头看太阳或星星,为何还要戴如此多闪闪发光的珠宝或石头;或者,一个人为何会因他的衣料是用更精细的线织成的而自鸣得意,因为,无论线有多细,它原本不过是羊毛,并且,无论羊穿什么,羊还是羊。当他们听说像金子这样本身毫无用处的东西到处受到很高的崇拜,以至于使用金子并赋予金子价值的人甚至被认为不如这种金属宝贵时,他们感到非常惊讶。令他们惊奇的事情还有,一个笨得像根木头又坏透了的人,仅仅因为他有大量的那种金属,就可以让许多聪明善良的人来侍奉他。如果,由于某个偶然事件或法律把戏(有时,二者能导致同样大的变化),这类财富被全部从主人那里转移给他的整个家庭中最卑贱的仆人,主人自己就很快会成为那个获得财富的人的仆人之一,就像他是一个隶属于他的财富的东西从而有义务跟着财富走一样。但是,更让他们惊讶和憎恶的是另一些人的蠢行,这些人看到一个富人时,尽管他们既不欠他任何东西也不在任何形式上依赖其施恩,却仅仅因为他有钱而给予他至高的敬意,即使他们知道他贪婪和卑鄙以至于不管他多么有钱,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分一丁点儿钱给他们。
乌托邦人持有的这些以及诸如此类的观念,部分源自他们的教育(他们生长在一个风俗和法令与所有那些愚蠢的格言相抵触的国家),部分源自他们的学习和研究,因为,尽管任何城市都仅有极少数人被完全免除劳动的义务从而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只有那些从童年起就展示出非凡的读写才能和倾向的人才享有此特权),但是,他们的孩子和大部分国民(包括男人和女人)都被教导将法定工作小时以外的时间用于阅读,并且他们终生这样做。他们所有的读物都是用自己的语言撰写的,那是一种既丰富又流畅的语言,一个人可以用它来充分表达其思想感情。这种语言被传播到广袤土地上的许许多多国家,但是,它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同等的纯正。尽管在我们去他们那里之前,他们甚至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位在我们这边十分著名的哲学家的名字,然而,他们在音乐、逻辑、算术和几何领域却有过与希腊相同的发现。事实上,他们不仅在几乎所有的领域都与古老的哲学家旗鼓相当,而且远胜过我们的现代逻辑学者,因为,他们还从未遭受过我们的年轻人被迫在我们这边的无聊的逻辑学校学习的那种苛刻的精确。他们远离愚蠢无聊的幻想,以至于当我们对他们谈起既与所有特定的人有共性(尽管我们向他们解释,某个特定的人就是某个我们能用手指着的东西,他们中却没有一个人能领会)却又区别于每一个人的抽象的人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们的意思,就像这个抽象的人是某个传说中的巨人一样。
尽管他们对这些空洞的概念一无所知,但他们懂天文学,并通晓天体的运行,他们还有许多用来精确地计算太阳、月亮和星星的轨道和位置的精密设备,但是,对于借观察星象来推断吉凶的骗术,他们连想都不曾想过。在大量观察的基础上,他们获得了一种判断天气的特殊智慧,借此,他们预测何时可能下雨、刮风或出现大气的其他变化。但是,他们在这些事物的原理、海水咸和涨落潮的原因以及天地的起源和性质等问题上存在争论,他们不仅有一些与我们的先哲相同的观点,还提出了一些新的假说,这些假说不仅与我们的先哲不同,而且他们自己内部也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达成了一致意见。
至于道德哲学,也存在与我们这边相同的争论,他们探讨什么是对身心有益的,是否有任何外在的事物可以被称作真正的美德,或者,是否美德这个术语仅仅属于灵魂的禀赋。同样,他们探究美德和快乐的本质,但是,他们最主要的争论涉及人类的幸福:幸福在于什么?是在于某一事物呢,还是许许多多事物?实际上,他们似乎更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即人类的幸福最主要的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在于快乐,看似更奇异的是,他们甚至利用宗教中的论证(不管其严厉和苛刻)来支持偏爱快乐的观点,他们每次争论与幸福有关的问题,都会从宗教教义以及自然法则中援引一些论据,因为,他们认为,缺少了宗教教义,对幸福的所有探究都必定流于猜测和偏颇。
他们的宗教教义是,人的灵魂是不灭的;根据仁慈的上帝的设计,灵魂将会是幸福的;上帝为今生的行为设定了来生的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尽管他们传承这些宗教教义是通过传统,但他们认为,甚至教义本身就使人们决定相信和认同它们,并且,他们坦率地承认,如果这些教义被带走,没有任何人会愚钝得不去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合法的或非法的)追求快乐。需要告诫人们的仅仅是,不要因贪图较少的快乐而失去较多的快乐,不要因贪图一时的快乐而招致随后的许多痛楚。因为,他们认为,一个人在没有获得任何奖赏的期望的情况下,追求德行这种既痛苦又困难的东西,不仅放弃人生的快乐,还甘愿承受许多痛苦和烦恼,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如果没有任何被期望在死后得到的东西,那么,对一个不仅没有快乐而且痛苦地度过其整个一生的人,还可能有什么样的奖励呢?但是,他们不把幸福寄托于所有类别的快乐,而仅仅寄托于那些具有善良和诚实属性的快乐。
他们中存在一个把幸福寄托于纯粹美德的团体,其他人认为,我们的本性被美德引向幸福,这是人类最主要的善。他们对美德的定义是,美德就是按照本性生活。他们认为,上帝就是为了那个目的而创造我们的;他们相信,当一个人按照理性的指示追求或避免某些东西时,他就是在遵从本性的命令;同时认为,理性的第一道命令是激发我们对上帝的爱和敬,我们拥有和能够期望的一切都归功于上帝。然后,理性命令我们竭尽所能摆脱愤怒并保持快乐的心境,并命令我们将自己看作受到“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促进其他所有人的幸福”这一善良本性和人道的约束。从来不存在任何严苛地追求美德并与快乐为敌的人,以至于尽管他制定使人类遭受许多劳苦、守夜(做通宵祈祷)和其他困苦的严苛规则,却同时劝告他们做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以缓和痛苦;也不存在任何不具有友善倾向的人。由此,他们推断,如果一个人应该促进其他人的福利和舒适,那么,就没有任何德行比缓和其他人的痛苦、解除他们的烦恼和忧虑、为他们提供生活的舒适(快乐在于此)更为我们的本性所固有,本性引导他们做这一切,要比引导他们做其他善事有力得多。
如果快乐的人生是真正的灾祸,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帮助其他人追求它,相反,我们应该尽力阻止他们追求它,就像避免最有害和最致命的事物那样,但是,如果快乐的人生是好事,那么,我们就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帮助其他人得到它,既然这样,为什么一个人不应该从帮助自己做起呢?因为,没有任何人有义务更多地照顾他人的幸福而不是自己的幸福,本性不可能指导我们对其他人友善,也不可能指导我们对自己残酷。这样,正如他们将美德定义为按照本性生活一样,他们也想象本性驱使所有的人追求快乐,把快乐当作他们所做的一切的目的。他们也观察到,为了支撑人生的快乐,自然使我们进化出成为社会一部分的倾向,因为,没有任何人被抬到比其他人高如此多的位置,以至于成为唯一最受自然宠爱的人,相反,自然似乎已将所有属于同一物种的生物安置在同一位置。由此,他们推断,没有任何人急切地追求自己的便利以至于损害其他人的便利;他们认为,不仅所有私人间的协议应该被遵守,并且,所有关于如何分配生活便利品(它们是我们的全部快乐的基础)的正当法律都应该被遵守,这些法律要么是正直的国王以正当的形式颁布的,要么是民众在既没有被暴力胁迫也没有被诡计误导的情况下一致同意的。
他们认为,一个人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追求自己的利益,这证明他确实是理性的。至于宁可追求公共利益也不追求私人利益,他们视之为虔诚。但是,他们也认为,一个人以夺取另一个人的快乐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快乐是不正当的;反之,他们认为,一个人为其他人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利益是慈善的灵魂的标志,借此,慈善的人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与他放弃的快乐同样多的快乐,因为,不仅轮到他需要帮助时,他可以期望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帮助,并且,即便他的期望落空,意识到自己做了善事并回想起那些受他恩惠的人对他的爱戴和感激给精神带来的快乐,比肉体可以在其放弃的东西中得到的快乐更多。他们还相信,上帝会用大的和无尽的快乐补偿失去的那些小快乐,宗教容易使一个善良的灵魂确信这一点。
因此,通过探究问题的各个方面,他们认为:我们的所有行为,甚至包括我们的所有德行,都以快乐为终极目标,快乐是我们最主要和最大的幸福。他们把本性教导我们喜欢的一切身体、精神的活动或状态都称作快乐。因此,他们审慎地将快乐界定为本性将我们引向的那些欲望,因为他们认为,本性将我们引向的嗜好,仅限于那些理性和感性将我们载往的、不会损害其他任何人、不会失去更大的快乐和引发任何后续麻烦的嗜好。至于那些人们愚蠢地(尽管是常见的错误)称作快乐(仿佛他们能够像改变用词那样容易地改变事物的本性)的嗜好,他们却视之为大大地阻碍而不是促进他们真正幸福的东西,因为,人们一旦因错误的快乐观而对这些东西着迷,它们就会彻底地控制他们的心智,以至于没有任何余地留给更真更纯的快乐。
有许多东西就其本身而言,并不含有任何真正令人快乐的东西,相反,它们本身含有大量苦涩。然而,由于我们对被禁止的东西的乖张欲望,我们不仅将它们归入快乐之列,甚至还将它们当作最伟大的人生设计。乌托邦人将我前面提到的认为自己因拥有漂亮衣服而更快乐的人,归入追求这些成人快乐的人之列。他们认为,这些人犯了双重错误,一方面,他们对其服装的看法错了;另一方面,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也错了。因为,如果你考虑服装的功用,为什么细线应该被看作比粗线更好呢?然而,这些人却自以为拥有某些超越其他人的真正优势,不将它们完全归于自己的错误。因此,他们看起来自高自大,似乎想象自己更有价值,想象他们因昂贵的服装而应受到尊重(假如他们穿着更寒酸,他们就不会这样自以为是)。如果没有受到尊重,他们甚至会愤慨,就像受到了侮辱一样。在乎外部的尊重同样表示愚蠢至极,那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的脱帽或屈膝中得到什么真正的快乐呢?弯下另一个人的膝盖能减轻你膝盖的疼痛吗?另一个人的脑袋露出来能治愈你的精神错乱吗?但是,你们会不可思议地看到这种错误的快乐观是怎样地蛊惑许许多多以高贵和出身豪门的幻觉为乐的人,因为这就是目前构成高贵的全部东西,即便他们的父母没有留下任何财产给他们,或他们自己已将继承的财产挥霍一空,他们也不认为会对自己的高贵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
乌托邦人对这样一些人的看法同样的糟,这些人看重珍珠和宝石,如果他们买得起很不同寻常的一颗珠宝,尤其是如果它属于当时最抢手的那类,他们会将其视为仅次于极乐的快乐。因为,同一类珠宝不是在所有的时期和地方都具有相同的价值,并且,除非将它从金镶座上卸下来,然后,让珠宝商提供质量保证并庄严地发誓说石头是真的,以确保不可能买到以假充真的石头,人们是不会购买它的。但是,如果你检查它,你的眼睛不能发现假石头和真石头之间的任何区别,它们对你来说是完全无差异的,就像你是一个瞎子一样。或者,有些人蓄积一堆无用的财富,并不是为了使用它,而仅仅是为了看着它高兴,可以认为他们因此享受到任何真正的快乐吗?他们得到的仅仅是快乐的幻影而已。那些所犯错误稍有不同、出于对失去财富的恐惧而隐藏它的人和前面那类人一样愚昧,因为,将财富埋在土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将它放回土里,从而阻止它对其所有者或其他人派上用场,这不是快乐的幻影又是什么呢?然而,已小心地将它藏匿起来的所有者却很开心,因为他现在确信自己拥有它。如果这些财富被偷走,而它的所有者在它被盗后十年的时间里对其一无所知,他就会发现,拥有它或失去它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在这两种情况下,它对他都同样无用。
他们将嗜好狩猎、打鸟或赌博的人统统归入愚蠢的快乐追求者之列,这些人的疯狂,他们只是有所耳闻,因为他们中不存在任何这样的娱乐。但是,他们问过我们,人们能从掷骰子中得到何种快乐?因为他们认为,即使掷骰子中存在任何快乐,经常性地玩这种游戏也会使人对它餍足。还有,一个人能从听狗的吠嗥声(与其说它悦耳,不如说它可憎)中得到什么快乐?他们也不能理解,看狗追兔的快乐怎么会多于看一只狗追另一只狗的快乐。如果看它们跑是令人快乐之事,那么,你的眼睛就会在这两种情景中得到同样的享受,因为,在它们中跑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快乐在于看兔被狗咬死和撕烂,这就更难以理喻,因为一只虚弱、无害和恐惧的野兔被强壮、凶猛和残忍的狼狗吞食,本应该激起人们的同情。因此,在乌托邦人中,所有的狩猎工作都被移交给他们的屠夫,并且,正如前面已说过的那样,屠夫都是由奴隶来充当的。他们把狩猎看作是屠夫工作中最卑贱的一部分,因为,他们将杀那些对人类必需和有用的野兽看作是更有益和更体面的工作,而厮杀这样弱小和可怜的动物只可能吸引抱有错误快乐观的猎人,他从中能得到的仅仅是小小的优越感。他们将对流血(哪怕是动物的血)的热望看作是心灵已蜕变得残忍的标志,至少,通过频繁地回到如此野蛮的快乐,心灵必定退化至残忍。
因此,尽管人类中的乌合之众将这些以及其他不计其数的具有同样性质的东西视为快乐,但乌托邦人却观察到它们中不具有任何真正令人快乐的东西,从而认为它们不属于快乐之列。因为,尽管这些东西可能创造某种感官上的刺激(这似乎是真实的快乐观),但是,他们想象,这种感觉并不是由这些东西本身产生的,而是由堕落的风俗引起的。这种风俗可能损害一个人的味觉以至于苦的东西可能被视为甜品,就像孕妇认为松脂或兽脂比蜂蜜更甜一样,但是,正如一个人的味觉被疾病或某种坏习惯损坏不会改变其他东西的性质一样,它也不会改变快乐的性质。
他们将几类快乐视为真正的快乐,其中一些属于肉体上的,另一些属于精神上的。精神上的快乐在于知识,在于那种对真理的思索所携带的快乐,此外,还有对度过的好日子的愉快回忆以及对未来幸福的可靠预期。他们将肉体上的快乐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愉悦我们感官的东西,当通过吃喝恢复体力和为身体充电时;当排泄的要求被满足时;当我们被解除突发的疼痛或那种因自然为将我们引向物种的繁殖而明智地赋予的欲望而产生的痛苦时,我们的肉体就感受到这种快乐。还有一种快乐,它既不产生于我们得到身体所需要的东西,也不产生于身体被解除多余的负荷,而是通过一种隐蔽的、看不见的魔力影响感官、激发情感并使心灵变得豁达,这就是产生于音乐的快乐。另一类肉体上的快乐产生于舒适和充满活力的体质,这时,生命和活跃的精神似乎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发动起来。这种在被彻底解除所有苦恼之时出现的充满活力的健康状态,其本身就能给予人内在的快乐,独立于所有外在的令人快乐的东西。尽管这种快乐对我们的影响和对我们的感官的作用不如另一些有力,但是,它可以被视为所有快乐中最重要的快乐,并且,几乎所有的乌托邦人都认为它是所有其他生命之乐的基础,因为单单它就使得生命达到舒适和令人满意的状态,事实上,缺少它一个人就不能得到其他任何快乐。如果痛苦的解除并非建立在完美的健康基础上,那么,他们就视之为愚钝状态,而不是快乐状态。
在乌托邦人中,这个主题被非常严密地考察过,他们讨论过,坚实而全面的健康能否被称作快乐?一些人曾认为,除了被体内某种可感觉到的运动激起的东西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快乐。但是,这种观点在很久以前就被他们否决了。他们现在几乎一致同意,健康是所有肉体快乐中最重要的快乐。患病的痛苦与快乐的性质相反,正如生病本身与健康的性质相反一样,反之,健康与快乐相伴相随,如果任何人说,生病实际上不是痛苦,而只是携带痛苦,那么,他们就会视之为一种并不改变事物本质的诡辩。在他们看来,无论说健康本身是快乐,还是说它产生快乐,实质上都是一回事,就像火与热的关系一样,这样,所有那些全身健康的人从享受健康中获得真正的快乐就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是这样推理的,除了在一个人身体虚弱时,用食物来帮助其赶走饥饿从而恢复先前的活力外,吃还能带来其他任何快乐吗?这样恢复活力后,身体就从那种斗争中获得了快乐,如果这种斗争是快乐,获胜就一定会产生更大的快乐,除非我们想象,一旦得到他追求的东西,他就变得愚钝,从而既不知道他自己的福祉也不因之而喜悦。如果有人说健康不能被感觉到,他们绝对会否定之,因为,身体健康却在醒着时感觉不到它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存在任何如此愚钝以至于不承认他从健康中感觉到高兴的人吗?高兴不是快乐的别名又是什么呢?
但是,他们认为在所有的快乐中,最有价值的是精神上的快乐,其中,最重要的是产生于真正的美德和良知的快乐。他们将健康视为身体上的最重要快乐,因为,他们认为,吃喝之乐和所有其他快感只有局限在给予或维持健康的范围内才是合意的。但是,除了抵抗那些我们天生的虚弱仍然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作用外,它们本身并不令人快乐,因为,正像一个理性的人宁愿避免生病而不愿服药、宁愿被免除痛苦而不愿通过治疗缓和痛苦一样,不需要这种类型的快乐比被迫满足它更令人向往。如果任何人想象在这些享乐中有真正的幸福,那么,他就必须承认,如果他将他的生命领入无休止的饥、渴、痒,从而进入无休止的吃、喝和搔痒,他就是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人,任何人都很容易明白,这是一种既卑贱又可怜的生命状态。事实上,这些是最低层次的快乐,也是最不纯粹的快乐,因为,除了它们与痛苦混合在一起之时外,我们永远不可能喜欢它们。饥饿的痛苦必定给予我们吃的快乐,这里,痛苦比快乐重要,痛苦更剧烈,也持续得更久,它不仅先于快乐出现,而且,它不终止则已,一终止则必定和熄灭它的快乐一道终止,也就是说,它们一起消失。
因此,他们认为,对这些肉体快乐中任何一种的看重都不应超过一丝一毫必要的程度,但是,他们喜欢这些快乐,以应有的感激承认伟大的造物主的仁慈,他赋予我们欲望,从而使得那些为我们的生存所必需的东西同样成为令我们快乐的东西。因为,如果这些日常的饥渴病要用我们在患那些很少在我们身上发作的疾病时必须服用的苦药来祛除,那么,生命该有多可悲?因此,这些快乐,就像自然赋予我们的真正礼物一样,维持着我们身体的力量和活泼。
他们也用其他愉悦其眼、耳和鼻孔的东西来娱乐自己,它们似乎是大自然特别为人类选出的为生命增添乐趣的东西,因为,没有其他任何动物欣赏宇宙的姿态和美丽,不因闻到除食物气味之外的其他气味而兴奋,也领悟不到声音的和谐或不和谐。但是,在所有的快乐中,他们注意不因较小的快乐而失去较大的快乐,避开滋生痛苦的快乐,他们认为,痛苦总是跟随不正当的快乐而来。但是,他们认为,有些行为是非理性的,比如,一个人耗尽容颜的美丽或身体的活力,因懒散而腐化身体的活力,或因禁食而糟蹋它,使体质变弱和拒绝生命的其他快乐,除非他能通过放弃自己的满足为公众效力或促进其他人的幸福,并期望从上帝那里得到更大的回报。因此,他们视这样的生活方式为精神自虐(亦即,一个人为了美德的幻影或者为了使自己有能力忍耐那些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不幸而折磨自己)或对造物主不存感恩之心(亦即,我们不愿感激造物主的恩惠从而拒绝他所有的恩泽)的标志。
这就是他们的美德与快乐观,他们认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理性能将他载往更适宜的美德与快乐观,除非来自上天的某个发现激发他产生更高尚的观念。我至今还没有空检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是对是错,我也不认为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我的任务仅仅是向你们描述他们的体制,而不是为他们的所有信条辩护。我确信,无论如何评说他们的观念,在整个世界中都不存在比他们更好的民族或更幸福的治理,他们的身体充满活力,尽管他们只是中等身材,他们的土地不是世界上最富饶的,他们的空气也不是世界上最纯净的,但是,他们通过有节制的生活方式有效地抵御空气对健康的危害,通过勤劳有效地耕耘他们的土地,以至于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的粮食和牲畜的产量比他们更高,也没有任何地方的居民比他们更健康或更少生病。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庄稼人使用各种技术来施肥和改良劣质土地,看到他们将整片树林连根拔起并在其他以前没有任何树的地方种植一片新的。
主要是为了运输的方便,他们的树林要么在城市附近,要么生长在大海或一些河流的岸上以便能通过水路运到城市,因为,通过陆路运输木材(无论距离的长短)是一项比运输粮食困难得多的工作。乌托邦人是勤劳和爱学习的,也是快活和令人愉快的,假如有必要,没有人不能忍耐更多的劳动,除非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热爱自己的悠闲。他们对知识的追求永无止境。当我们向他们略微透露希腊人的学问和学科时(我们只向他们传授与希腊人有关的知识,因为,我们知道,在罗马人中,除了历史学家和诗人外,不存在任何他们会看重的东西),我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热切地希望学习希腊语。我们开始读一点儿希腊文给他们听,与其说是出于对他们能从中吸取长处的希冀,不如说是顺从他们的殷切要求。但是,在试讲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他们的进步很大,以至于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劳动可能会取得超出意料的成效。他们学会了准确地写希腊字母和发希腊语的音,他们有敏锐的理解力,将希腊语记得十分准,在运用希腊语方面也很娴熟和正确,以至于如果我们教的大部分学生不是既具有特殊才能又处在学习的黄金年龄的人,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奇迹。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是通过最高议会从他们的学者中挑选出来的,当然,也有一些人是自发地来学习的。在三年的时间里,他们成为了希腊语的精通者,从而能准确理解希腊人的最佳作品。事实上,我倾向于认为,他们学习希腊语较为容易,因为希腊语与他们的语言比较接近。我相信,他们曾经是希腊人的殖民地,尽管他们的语言更接近波斯语,但他们保留了许多源自希腊语的城市和行政长官的名称。
当我进行第四次航海时,我碰巧随身携带着许多书,而不是商品。因为,我是远离很快返回的想法,以至于甚至打算永不返回,并且,我把书全部给了他们,包括许多柏拉图的著作和一些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我也有西奥弗拉斯图斯[1]的《植物学》,遗憾的是这本书残缺不全,当我们在海上时,由于粗心大意地将它放在一边,结果一只猴子抓住它并撕毁了许多页。除了拉斯卡里的语法书,他们没有其他任何语法书,因为我没有带狄奥多的语法书;除了黑西基阿斯和代俄斯科里提斯的词典,他们没有其他任何词典。他们非常尊敬普卢塔克并非常喜欢琉善的机智以及他的作品的趣味性。至于诗集,他们有亚里斯多芬、荷马、幼里披底斯和索福克里斯的阿尔德版本;就历史学家而言,他们有修昔得底斯、希罗多德和赫罗提安。我的一位航海同伴特里西阿斯·阿彼奈德碰巧随身带着希波革拉底的一些著作以及伽蓝的《小技术》,他们对这些书的评价非常高。因为,尽管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像他们那样几乎不需要医药,但却没有任何国家像他们那样尊重医学。他们认为,这方面的知识是哲学中最令人愉快和最有益的部分,他们不仅借助它探究自然界的奥秘,还发现这门学问非常令人愉快,并认为这样的研究是造物主非常认可的。想象一下,正如造物主(类似于人类中奇异机器的发明者)将宇宙这个大机器暴露于唯一有能力想象宇宙的生物的视野中一样,造物主对一位敬重他的杰作且严谨而好奇的观察者的认可,要比对一位平凡的、像没有推理能力的动物一样以迟钝和漠不关心的旁观者的眼光观看这幅壮丽景象的人的认可高得多。
乌托邦人的头脑,在被对学识的热爱包围起来后,擅长发现一切有必要进行改进的技术。他们将两类技术归功于我们,即造纸和印刷术,但实际上,他们掌握的这些技术并非完全是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其中的大部分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我们拿一些阿尔德印的书给他们看,并向他们解释造纸方法和印刷的奥秘,但是,由于我们从未实践过这些技术,我们的描述是非常粗糙和肤浅的。他们抓住我们给的提示,尽管最初不能够达到完美,但是通过进行许多试验,他们最终发现并纠正了所有缺陷,并攻克了所有的难题。在此之前,他们只在羊皮纸、芦苇和树皮上写字,但现在他们已建立了造纸厂,并安装了印刷机,因此,他们只要有一定数量的希腊作品,就很快会得到许多这些作品的拷贝。现在,尽管他们仅仅有我前面提到的那些书,但是,通过几次印刷,他们将其扩大到了成千上万本。
任何一位有特殊才能或通过旅游观察过许多国家的风俗(这使我们很受他们的欢迎)的人去他们那里,都会受到由衷的欢迎,因为他们非常渴望知道整个世界的状况。很少有人为贸易的缘故去他们那里,因为一个人能够带给他们的商品只有铁、金或银,而这些东西是商人们宁愿从一个陌生的国家带走而不愿带入的。至于他们的出口,他们认为自己经营比委托给外国人更好,因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不仅可以更好地了解邻国的状况,还可以保持航海技能的娴熟(这只有通过大量的实践才能被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