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个月过去了,四月份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弗拉特角自己阁楼的书斋里忙着写稿子,突然有用人上来说,有两名圣让(我的邻村)的警察在楼下等着,希望见我。这样的打扰让我非常生气,而且想不出警察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没有做过亏心事,定期的慈善捐款也已经缴纳。他们收到钱后还给了我一张证明卡,我把它放在汽车里。要是有一天我不小心开车超速了或是违章停车了,便可以在出示驾照时顺便让警察看到这张身份证明,免得他们警告个没完。当时我想很可能是我的那些用人里面,有一个没有及时办妥身份证而受到了匿名检举(这是法国人生活中一个有趣之处);不过,平日里我和当地的警察关系处得还不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每次他们离开之前,总要请他们(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来)喝杯葡萄酒。可是,明显这次情况不同以往。
我们彼此握手寒暄之后,年长的一个——被称为班长的,嘴上留着我从未见过的浓密长须——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用脏兮兮的拇指一页一页翻着。
“索菲·麦唐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我确实认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小心谨慎地回答。
“我们刚接到土伦警察局的电话,那边的督察要求你即刻前往,请您去一趟[1]。”
“有什么事吗?”我问道,“我和麦唐纳女士并不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而且极有可能和鸦片有关。可是,怎么会把我牵扯进来!
“这可不归我管。毫无疑问,你们之前有过往来。据说,她已经五天没有回家,后来,有人在海港捞到一具女尸,警察认为可能就是她。所以,警局要你去指认一下。”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不过,这事并不怎样出乎我的意料。她过的那种生活很可能使她在抑郁不堪之际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么难道不可以从她穿的衣服以及随身携带的证件来确认吗?”
“她被发现时浑身赤裸,并且喉咙也被割破了。”
“老天啊!”我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自己在动脑筋。很可能警察会强行把我带走,所以我还是遵命为上,避免难堪。“那行,我赶最近的一班火车过去。”
我看了下火车时刻表,查到五点到六点之间,就有一班火车可以直达土伦。班长说他会打电话通知土伦警局到车站接我,一下火车就可以把我带到警局。我用一只手提箱装了些生活必需品,吃完午饭,就坐汽车匆匆赶往火车站。
二
我上土伦警局总部报到时,立刻被带到警长的房间。警长端坐在桌子后面,皮肤黝黑,身材又粗又胖,脸色阴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科西嘉岛人。可能是职业习惯,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当他注意到我衣领上的勋章[2](我专门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才假模假式地笑了一下,请我坐下。警长满嘴客套话,说是打扰到我,实在是不好意思。若不是出于不得已,实在不敢惊动我这样有身份的人。我也随之附和,满嘴客套,说是只要能够替他效劳,实属荣幸。客套过后,我们进入正题。他又恢复到先前粗鲁而且相当傲慢的神情,瞟一眼桌上的文件,对我说:
“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来这个麦唐纳女士的名声很坏,酗酒,吸毒,是个糟污货。她不但经常和船上下来的水手们乱搞,还和当地的一些地痞流氓搅在一起。你这样年纪和身份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有交情?”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根据我最近钻研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的好。
“我和她并不熟;当时,我们在芝加哥相遇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后来她在芝加哥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了婚。大概一年多以前,通过她和我共同认识的一些朋友,我们才又见面了。”
在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么会把我和索菲这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正当这时,警长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请你仔细看看上面写的话,这足以说明你们的交情不浅。”
就是那本索菲在书店橱窗里看见的我的小说法文译本,当时她非要我在书上题几个字。于是,我就在我的名字下面写了“亲爱的,我们去看看那玫瑰花……[3]”。虽然听起来是有些亲密,但当时就是随手一写。
“哦,你们不会以为她是我的情人吧?不是这样的。”
“这个不归我管,”他说着,眼睛瞪了一下,“而且我丝毫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根据我对她的了解,你们也不会是一路人。但是,您应该也不会随意称呼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亲爱的。”
“警长先生,像您这么有文化的人,肯定知道,这句诗来自龙沙先生一首非常脍炙人口的诗歌。我借用这一句,是认为她肯定也熟知这首诗,并且能够联想到后面的诗句。通过这句诗,也许会让她意识到她自己所过的生活,暂不说别的,起码是不光彩的。”
“当然,我在学校里是学过龙沙的。可是,我的工作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诗句早就忘了。”
我把那首诗的第一节背了出来。我知道,他压根就不知道我说的这个诗人的名字。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能否察觉到,其实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压根没有劝人改邪归正的意味。
“她摆明是读过一点书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不少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有一本波德莱尔[4],一本兰波[5],还有一本是一个叫埃利奥特还是谁写的英文诗集。你知道这个人吗?”
“嗯,非常出名。”
“我没有时间读诗。反正我不懂英语。可惜的是他如果是个好诗人,为什么不用法文写诗呢?这样有文化的人才都能读得懂嘛。”
想到这位警长在读埃利奥特的《荒原》,真把我逗乐了。突然间,他把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我一眼看出照片上的人是拉里。他穿着游泳裤,照片是新近拍的,据我猜想,大约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贝尔和格雷在迪纳尔避暑的时候照的。我本想矢口否认,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因为我从心里不愿意牵扯到这种无耻的事情中去。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已经查出是拉里的话,我的否认就会使他们疑心到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是个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我们在这女人的物品里面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你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他们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很小就认识了。”
“可是,这张照片是新拍的,看着像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一个海滨避暑场所。当然啦,要想查出到底是哪儿,这并不难。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一个作家。”我大胆地回答。警察稍稍挑了一下他那两撇浓密的眉毛,在我看来,他并没有觉得像我一样当作家的人有多么了不起。“但不完全靠写东西谋生。”我又补上一句,企图抬高他的身份。
“他现在在哪里?”
我本来又想说我不知道的,但是,仍旧认为这一来只会弄巧成拙,让警察对我起疑心。法国警察也许有很多不足之处,但是,他们庞大的组织体系却能使他们很快就查出任何想要找的人。
“他住在萨纳里。”
警长突然抬起头,明显对此很感兴趣。
“具体地址呢?”
我记得拉里告诉过我奥古斯特·科泰把自己乡下的小房子借给他住;而且我圣诞节回来时,曾经写信给他,邀他到我家来住一段时间,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谢绝了。于是,我把他的具体地址告诉了警长。
“好,我这就打电话到萨纳里,叫人把他带到这儿来。没准能从他那儿找到些线索。”
我立刻猜到警长大概是把拉里认作了嫌犯,忍不住想笑。我断定,拉里会轻而易举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无关。现在,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关于索菲遇害的具体情况。但是,警长只是把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不过更加详细一点罢了。是两个渔民把她的尸体捞上来的。当地的警察告诉我尸体捞上来时一丝不挂,其实是耸人听闻。内衣和内裤都在。如果索菲的衣着和我看见她时一样,那说明凶手只是扒了她的上衣和裤子。尸体无法辨认,警察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段启事描述死者的状况。于是,有一个女人来到了警察局。这个女人在一条背街有一所房子,法国人把它叫作临时房间,房客可以随意带女人或者男人进去睡觉。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报告谁上她的客栈来,来干什么。我上次碰见索菲时,她刚被码头附近的那家旅馆赶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太不像话,连一向大意的旅馆老板都不能忍耐了。在这以后,索菲便找到了那个线人,从她那里租了一间卧室和起居室。本来,一间房间一夜租出去两三次会赚不少钱。不过,由于索菲出的价钱很高,所以那女人就答应按月租给她。这个女人现在到警察局来,说她的房客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她暂时去了马赛或者维尔弗朗什,因为最近这儿有英国军舰开过来,这件事对沿海岸一带老老少少的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当她看到报纸上关于死者的那段描述时,觉得很可能是她这位女房客。警察马上带她去指认了尸体,她只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声称那正是索菲·麦唐纳。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尸体是谁了,为什么还要叫我来呢?”
“贝莱太太是个很诚实的女人,人品也不错,”警长说,“但是,她认尸时说的那些根据,我们并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应当找一个和死者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会更好。”[6]
“你认为有可能抓到凶手吗?”
警长无可奈何地耸耸他那宽阔的肩膀。
“我们现在也只是在查访。我们到她常去的酒吧间问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个水手出于妒忌杀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经离开港口了。也可能是当地一个流氓想抢她身上的钱,所以杀了她。好像她身上有不少钱,这就难免被歹徒盯上。也许有的人知道某个人嫌疑很大,但是在她活动的那个阶层中,除非对自己有利,谁也不会说出来。根据她的恶劣品行,她落得这样的下场是完全可能的。”
对于他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警长请我明天早上九点钟到这儿来,那时候,他就会和“照片上这位绅士”谈话,然后会有一个警察带我们去停尸所指认尸体。
“那关于她安葬的事情呢?”
“如果身份被证实,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愿意负担丧葬费的话,警局将会批准由你们将她安葬。”
“我敢说达雷尔先生和我都愿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完全理解。这可怜的女人遭遇太惨了,越早安葬自然越好。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这有一张承办丧葬的名片,价钱优惠还省事儿。到时候我在上面留个言,让他们把后事做得周全些。”
我知道,他肯定是想拿回扣,不过我还是向他表示了感谢。在他竭力表现得毕恭毕敬、送我出门之后,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丧葬承办人既活跃又不失严谨。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他主动提出可以替我跟他熟识的一家花店订购两三只花圈——“这样既能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又免得您亲自办这样不吉利的事情。”他承诺,订好的灵柩车将于次日两点准时到达停尸所。他还保证,关于坟地我可以放心,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还问道:“太太是新教徒吧?”意思是如果我同意,他将请一位牧师在下葬时为死者祈祷。他的一系列安排着实令我佩服,但是,由于我和他素不相识,又是个外国人,他认为我应该不会介意先预付一下款项的。他开出的价钱比我预计的要多,估计是预备好了要让我讲价的;但我二话没说就掏出支票本来,当场给他开出了支票。当时看得出他脸上显出诧异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失望[7]。
我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住下,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见室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有人请我到警长办公室去。在那里,我见到了拉里。他神情凝重,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警长兴高采烈地和我打招呼,好像我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好极了,亲爱的先生。你的这位朋友已经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本着我的职责向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说,他已经有十八个月之久没有见到过这个女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他详细说明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踪,以及那个女人房间里那张照片的来历,讲得都非常令人满意。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饭时,他碰巧把这张照片带在衣袋里。我从萨纳里收到的关于这位年轻人的情况报告非常好,此外,我可不是夸口,我自己就善于判断一个人的品格;我深信,他不可能犯这种性质的罪。我而且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个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个健康和有良好家教的家庭长大,竟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就是人生。现在,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个下属将陪二位到停尸所去,待你们指认完成后就没事了。好好去吃顿午饭。我这里有一张名片,是土伦最好吃的餐馆的。只要我在上面留个言,你们将会享受到老板最殷勤的招待。经历了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喝上一瓶好酒会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他这时的的确确充满善意了。我们跟随一个警察走到停尸所。这儿人烟稀少,冷清得很。只有一张板子上放着一具尸体。我们走到跟前,太平间的看守人把尸体头上的布揭开。那形象很不好看。她那染成银色的卷发已被海水泡直,紧贴在头颅上。脸肿得厉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无疑问,是索菲。看守人把布单又往下揭,给我们看了那道一直延伸到两边耳朵下面的骇人刀伤;对我们俩来说,还是不看为好。
我们又返回警察局。警长没有时间会客,我们只好把应当说的话告诉了一个助理,让他代为转达。他让我们等着,不久就拿着证件出来了;我们带了证件去交给丧葬承办人。
“现在让我们去喝一杯吧。”我说。
自从我们离开警察局去停尸所,拉里除了在回到警察局时声称他认出尸身是索菲·麦唐纳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领他上码头那边,和他坐在从前和索菲去过的那家咖啡馆里。外面正刮着一股强劲的北风,平时波平如镜的海港,激起了点点白沫。渔船轻轻飘摇。阳光明媚,和每次刮北风时一样,眼中望去的任何物体都异常清晰耀眼,仿佛是在用望远镜对准了瞭望一样,让人感到一股心灵的震撼和生命的悸动。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和一杯苏打水,但是拉里始终没有碰一下我给他要的东西。他一直郁郁寡欢地静坐着,我也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表。
“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对拉里说,“我们两点钟还要再去一趟停尸所。”
“我饿了,早饭我什么都没有吃。”
从警长的外表来看,他对于吃应该还是比较懂行的,所以我就带着拉里去了警长推荐的餐馆。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我给他点的是摊鸡蛋和煎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又按着警长的推荐要了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还是喝下这劳什子,”我说,“一杯酒下肚,你就会有话可说。”
拉里照我说的,把酒喝了。
“西里·甘乃夏常常说,沉默着也是在说话。”他喃喃地说。
“这让我回忆起那些剑桥大学的教授们的一次愉快的聚会。”
“恐怕你得单独负担这笔丧葬费用了,”他说,“我现在没钱。”
“我完全愿意负担,”我回答。不过,他这话提醒了我,“你不会真那么做了吧?”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注意到他的眼里闪着古怪的、逗乐似的光芒。
“你已经把钱处理掉了吗?”
“除了等船期间必需的生活费用外,每一文钱都处理掉了。”
“什么船?”
“我住在萨纳里时,有个邻居是马赛货轮办事处的负责人,货轮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打电报给我的邻居,说船在开往马赛去的途中有两个水手生了病,结果只能停靠在亚历山大城,得赶紧补充两名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会招我上船。于是,我就把自己那辆旧的雪铁龙当作纪念品留给了他。等我上了船,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的物件,就别无他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钱。你是白人,而且满了二十一岁[8],你现在自由了。”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非常确切。我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快活、了无牵挂过。我到纽约时就可以领到在船上干活的工资,这笔工资足以把我的生活维持到找到工作。”
“你的书进展如何?”
“噢,已经写完而且印好了。我列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应当会收到。”
“多谢。”
这之后我俩就无话可说了。我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点了杯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也拿出雪茄抽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意识到我一直在注视着他,瞟了我一眼;眼睛里闪着顽皮的光芒。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白痴傻瓜,你就只管骂吧。我毫不在意。”
“不,我没有想骂你。我只是在考虑,如果你像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生活方式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一些。”
他微微地笑了。之前,我不下二十次提到过,他的微笑真的很美。他笑得是那样随意、真挚和迷人,恰恰说明他有着真诚坦率的优良品质。可是我还要再提一次,因为现在他的笑容除了上述种种特征外,还含着一丝凄凉和温柔的味道。
“现在谈这个问题已经太迟了。所有我遇到的那些女子中,我愿意娶的只有索菲,可怜的索菲。”
我惊诧地望着他。
“即使是现在,你还这么觉得?”
“她有个可爱的灵魂,充满激情,超脱于俗世,而且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后她寻找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带着一种崇高的悲剧味道。”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奇怪的评论了。
“当时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说实话,当我常常到她祖父家里和她一起在那棵榆树下读诗的时候,我从没有想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毛丫头身上孕育着这样美的精神种子。”
我不由得感到诧异,在料理索菲丧事的过程中,拉里只字没有提到伊莎贝尔。他不可能忘记曾经和她订过婚。我只能猜想,他是不是认为当年的订婚不过是两个幼稚的年轻人干出的糊涂事,没有任何意义。我坚信,此时此刻,他压根都不会想到伊莎贝尔还在深恋着他这件事。
现在是动身的时候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汽车已经很破旧了。我们驱车去了停尸所。丧葬承办人没有说谎,一切事情都打理得很周全。在那阳光耀眼的天空下,狂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给殡葬添上最后一丝恐怖气息。各事完毕以后,承办人客客气气地和我们握了手。
“怎么样,办得还不错吧?希望两位先生能满意。”
“很不错。”我说。
“如果阁下需要,我随时准备为阁下效劳,望阁下不要忘记。距离远近都不成问题。”
我谢过他。当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做的。
“没有了。”
“那么,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能先送我回旅店吗?”
拉里开着车,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到旅馆时下车,两个人握了握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旅馆费用,拿了手提箱,雇一辆出租汽车去火车站。我也想远离这个地方。
三
几天之后,我就动身去英国。我原来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这件事情之后,我特别想看看伊莎贝尔,所以决定中途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打了个电报给她,问她我能否在傍晚时分到她家,并在她家吃晚饭。当我到了旅馆以后,就收到她留给我的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可是,欢迎我五点半以前来,因为五点半以后她就得出门去试衣服了。
天气很冷,大雨时断时续;我猜想格雷不会去毛特芳丹打高尔夫了。要是这样,对我来说就太不方便了,因为我想单独会见伊莎贝尔。但是,当我到达公寓时,她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我对他说,如果他想见你,不要回来得太迟。我们要赴的晚宴九点钟才开始,我们九点半赶到那里也不算晚,因此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好好谈一谈。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公寓转租出去。埃利奥特的藏画将在两星期内拍卖。拍卖时他们要到场,所以他们正准备搬到丽思饭店去住。等完事之后再坐船回国。除掉埃利奥特在昂第布房子里挂的那些近代绘画之外,伊莎贝尔打算什么都卖掉。这些近代绘画她虽则不大喜欢,但是,认为这些画挂在他们未来的家里将会抬高他们的身份地位;这一点她倒并没有想错。
“遗憾的是,可怜的埃利奥特舅舅并不太合时宜。你瞧,他的藏画尽是毕加索、马蒂斯、鲁奥[9]等人的作品,尽管都很有水平,不过恐怕过时了一点。”
“我倘若是你的话,就不去管它。几年之后,又会有新的画家出来,到时候,你眼中那些时髦的印象派画家,也未必就比毕加索或是马蒂斯更合时宜。”
格雷的工作也和人谈得差不多了。他有了伊莎贝尔给他提供的资金,他将进入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担任副经理。这家企业和石油有关系,所以他们打算到达拉斯去住。
“我们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适的房子。我想要一个漂亮的园子,这样格雷工作回来可以在园子里散散步,我还想要一间宽敞的起居室,方便我招待客人。”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把埃利奥特那些成套的家具带走。”
“我觉得那些家具不合适。我想要定做全套的时尚家具,也许在有些地方加点墨西哥风情,添加点儿不同情调。等到了纽约,我就要去打听一下哪家室内装饰最受欢迎。”
男用人安托万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面摆着许多酒瓶。伊莎贝尔还是那么精明,知道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认为自己兑的鸡尾酒比女人兑的好(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于是就干脆让我自己兑。我先倒出来一些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10],然后搀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就能把原来没有甜味的马地尼[11]从一种平凡的酒化成仙露,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肯定都会愿意为了它而放弃自己家的仙酿。我个人一直把它当作一种可乐来喝。当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尔时,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书。
“嗨,”我说,“这就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来的,可是,我非常忙,午饭之前,就有做不完的事情;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慕尼丽丝时装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点功夫静下心来读读这本书。”
我听了感到寒心。一个作家写一本书要花成年累月的时间,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而写好印出后到了读者手里后却被撂在一边,直到他无事可做时才去读它。拉里的这部书共三百页,订成一卷,印得很好,装订得很漂亮。
“想来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在萨纳里过的。你碰见过他没有?”
“碰见过。前几天还一起在土伦的。”
“是吗?你们去土伦干什么?”
“埋葬索菲。”
“她死了吗?”伊莎贝尔惊叫道。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们怎么安葬呢?”
“这并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装难过的样子。恐怕是酗酒加上吸毒致死的。”
“不是的,她是被人割破了喉咙,又被赤裸着抛尸大海的。”
正如当时圣让的警长那样,我认为有必要向她强调一下赤身裸体的情况。
“太可怕了!可怜的索菲。当然像她那样子生活,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也是土伦的警长说的话。”
“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吗?”
“他们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认为是你杀了她。”
她惊诧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接着,她似笑非笑地说,“往别人身上猜吧。我有铁证,我当时可不在犯罪现场。”
“去年夏天,我在土伦遇见过她,和她谈了很久。”
“她当时肯定喝得醉醺醺的吧?”
“不,她很清醒。她告诉我,在她将要和拉里结婚的前几天,她是怎样无缘无故失踪的。”
我注意到伊莎贝尔的脸色一沉。接着,我把索菲告诉我的话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了。伊莎贝尔竖起了耳朵听着。
“从那次之后,我把她告诉我的话考虑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这其中一定不简单。我在你这里吃过的午饭不下二十顿了,午饭的时候,你从来不备甜酒。那天只有你一个人在吃午饭。为什么放咖啡杯子的盘子里有一瓶苏布罗伏加酒呢?”
“埃利奥特舅舅刚派人把酒送来。我当时想尝尝,看是不是和我在丽思尝到时一样合口味。”
“对,我记得你当时盛赞这酒。我觉得诧异,因为你从来就不喝甜酒;你非常注意保持自己的身材,绝不喝甜酒。当时我感到你是在引逗索菲。我当时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般的恶意。”
“谢谢你。”
“你一般和人约会都很守时间。你明知索菲来找你去试结婚的礼服,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而你又深感兴趣,在这种情况下你为什么要跑出去?”
“这是她跟你说的吧。我对琼的牙齿不大放心。我们的牙医一向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时间去。”
“但牙医每次都会在上一次看完时就和人约好下次的时间。”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有事不能看病,但是,可以改在当天下午三点钟;我当然要赶紧赶过去了。”
“难道不能叫保姆带琼去吗?”
“琼吓得要命,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亲自带她去,她会好受一点儿。”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那瓶苏布罗伏加酒只剩下四分之一,索菲也不见了,你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我想她肯定是等得不耐烦,自己跑去慕尼丽丝时装店了。可是后来我去了慕尼丽丝,她并没有去,弄得我莫名其妙。”
“那么,那瓶苏布罗伏加酒呢?”
“哦,我的确看出酒喝掉许多,还以为是安托万偷喝的。我本来想说他一通,可是,他的工资是埃利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约瑟夫的朋友,所以我想想还是不理会的好。他平时是一个很好的用人,只是偶尔偷吃点东西,我想也犯不着责备他。”
“你可真能编,伊莎贝尔。”
“难道你不信我说的话吗?”
“半点都不相信。”
伊莎贝尔站起来,走到壁炉架那边。壁炉里烧着木柴,在这阴寒天使人很惬意。她的胳膊肘撑在壁炉板上,做出很优雅的姿势;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禀赋之一,能够一点也不显得做作。多数法国高贵女子白天都穿黑色衣服,她也不例外,衬着她那迷人的肤色,正好合适。今天她穿了一件样式简单但很贵的衣服,很能衬托出她苗条的体形。她抽烟抽了足有一分钟。
“我跟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那天我出去的那一趟确实很不巧,而且安托万实在不应当把甜酒和咖啡杯盘留在房间里,应当在我出去时就拿走。我回来时,看见瓶里酒差不多被喝光了,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她失踪了,我猜想,她大概是喝醉了酒在外面撒酒疯。这事我没有声张出去,因为说了只会使拉里更难堪,本身这个样子已经够让他难为情了。”
“你敢保证那瓶酒不是你故意叫人放在那里的?”
“我敢保证。”
“我不信。”
“爱信不信。”说着,她生气地把香烟扔到炉火里;眼睛里露出恶狠狠的神情,“好吧,既然你那么想知道这件事情,那我他妈的就告诉你!就是我干的,而且我还想再干一次。告诉你,我就是要不惜一切阻止她和拉里结婚。你是不会阻止的,你或者格雷,你们只会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说这事做得太荒唐。你们一点都不在乎,但是我在乎!”
“但如果没有你的干预,她现在肯定还活着。”
“她跟拉里结婚,只会让他变得痛苦不堪。他以为他能改变她,让她变好。男人就是愚蠢!我早就看出来,她是不会安分的。很明显,当我们大家在丽思吃午饭时,你自己亲眼看见她多么坐立不安。我注意到她喝咖啡时,你一直盯着看;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都不敢一只手拿杯子,只能用两只手把杯子捧到嘴边。我看出侍者给我们倒酒时,她的眼睛盯着酒一动不动;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跟着瓶子转来转去,那样子就像一条毒蛇死死盯着一只刚出壳的毛茸茸的小鸡。我就知道她想喝酒,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喝一口。”
伊莎贝尔现在面向着我,眼睛里满是愤恨,声音尖利,迫不及待地往下讲:
“当埃利奥特舅舅把那该死的波兰甜酒夸得上了天的时候,其实我认为那酒糟透了,但是,我偏要说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如此美味的酒。我有把握说,她一有机会,就肯定会难以自控的。所以我就故意带她去看时装展览,还要送她一套结婚礼服。就在那一天她试穿最后一件礼服的时候,我告诉安托万,午饭的时候备好苏布罗伏加,我想要喝一杯。后来,又吩咐他,我约好一位太太,她来时请她等一下,让她喝杯咖啡。苏布罗伏加留在那里就可以,说不定那位太太会喜欢。后来我确实是带琼去看牙医了,但是,由于没有预先约好,医生不能看病,我就带琼去看了一场新闻影片[12]。我打定主意,只要索菲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去碰那瓶酒,我就勉强自己和她做朋友。我发誓,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回家时,一看酒瓶,就知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走了,而且我敢下任何赌注,她将永远不会回来。”
伊莎贝尔一口气说完这些,都有些气喘了。
“这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我说。“你看,我猜对了;这无异于你亲手拿刀子割断了她的脖子。”
“她就是个贱人!贱人!我很高兴她死了。”她猛然跌坐在一张沙发上,“再倒一杯鸡尾酒给我吧,你这混蛋。”
我起身又兑了一杯酒给她。
“你这个无耻小人,”她接酒时对我喊道。后来勉强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样,她也深知自己笑起来像个顽皮的孩子,她总认为凭借自己这一点天真的样子,别人就不会对她生气。“你不会和拉里说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
“你能对天发誓吗?你们男的最靠不住了。”
“我答应你不告诉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诉他,我也没有机会了。因为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她立刻坐起身来。
“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他已经搭上某艘开往纽约的货轮,做了水手或是司炉工了。”
“你这话是真的吗?他真是个怪人!几个星期前,他还到巴黎来,为他那本书去公共图书馆查资料的,可是,他绝口不提他要去美国的事情。太好了,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这我不敢保证。他所在的美国离你的美国就像戈壁沙漠一样遥远。”
接着,我就告诉伊莎贝尔,拉里怎样处理掉自己的财产,以及他今后的打算。她听得瞠目结舌,脸上显露出惊骇的神情;有时候,她会打断我的话,大喊“他简直是疯了,他是个疯子”。我说完之后,她垂着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
“看来我已经彻底失去他了。”
她转过身去,脑袋抵着沙发椅背痛哭起来。悲伤破坏了她的美丽容颜,她也毫不在乎。我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我的消息彻底毁灭的是她内心深处什么样的徒劳和纠结的愿望。我头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之前,她好像还能期待在不经意间遇见拉里,至少知道拉里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里牵在一起。然而,拉里所做的一切却把这最后的一丝牵连也彻底斩断了,所以,她觉得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我不解的是,她现在真正痛苦和悔恨的到底是什么。想想还是让她彻底哭一场好一些。我拿起拉里的书,看看目录。给我的那一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时还没有收到,所以好几天我也没指望能收到。书写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论文集,篇幅和利顿·斯特雷奇[13]的《维多利亚名人传》差不多,里面论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但是,他讲述的这几个人让我很不解。有一篇论述罗马独裁者苏拉[14],说他在独揽大权之后又退位归隐;一篇论建立强大帝国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尔[15];一篇论鲁本斯[16],一篇论歌德,还有一篇讲搞文学研究的切斯特菲尔德勋爵[17]。显然每篇文章都需要翻阅大量图书,难怪拉里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写完。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他认为值得在这上面花这么多时间,也不懂他为什么选择这些人来研究。后来我意识到,书中这些人都各有一套取得成功的方法,这也正是拉里的兴趣所在。他想探讨一下究竟他们取得的是什么成就。
我随意翻看一页,想看看他的文笔怎样。这是一篇纯学术性的文章,但是文笔流畅,一点也没有初学写作的人表现出来的卖弄和陈腐。从文章可以看出,就像埃利奥特·坦普尔顿经常会见达官名流一样,拉里也是饱读诗书的。我的思绪被伊莎贝尔突然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坐起来,皱着眉头,把变得微温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肿得不像样子了;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出去吃晚饭呢。”她从皮包里取出一面镜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还有,我得用冰袋在眼睛上敷半个小时,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脸上扑了粉,又涂好口红。后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听了我做的这些,你会瞧不起我吗?”
“你会在意这点吗?”
“可能你会觉得奇怪,但我在意。我想让你认为我是个不错的人。”
我笑了。
“亲爱的,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有道高人,”我说,“当我真正欢喜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我不赞成她做的那些坏事,但是照样喜欢他。按说你不是个坏女人,而且还很迷人。我知道你的迷人全都源于两种因素,高超的审美眼光和不顾一切的冲劲。这些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好感。你只是缺少一样使人完全对你着迷的东西。”
她带着笑意等我继续说下去。
“温柔。”
她唇边的笑意一僵,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定下神来回答我,格雷已经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在巴黎住了这三年,格雷越来越胖,脸色更红润了,头发秃得更快了。可是健康好到极点,而且兴致勃勃的。他看见我时,显得非常高兴,一点都没有假装。格雷讲起话来,不新鲜的俏皮话很多。尽管这些话都已经你说我道,老掉了牙,但他说的时候,却洋洋得意,以为这些话是他第一个想出来的。他要睡觉的时候不说“去睡觉”,而说“去压草垫”。他说睡觉睡得好时,不说“好好睡了一觉”,而说“真正睡了一觉”。只要他说到下雨,他总说“雨点又快又猛”,而不说“下雨了”;他自始至终不把巴黎叫作“巴黎”,而把它叫作“快活的帕莉”。可是他为人十分厚道,毫不自私,正直可靠,不摆架子,因此,你不可能不喜欢他。我对他倒有真情实感。他现在对于即将动身回国感到很兴奋。
“天哪,能重新驾辕多好啊!”他说,“我已经闻到饲草的香味了。”
“是不是都谈妥了?”
“我还没有在虚线上签字呢,但是事情很有把握。我打算合伙的是我大学里同寝室的兄弟。他人品不错,我相信他是不会坑我的。可是,我们一到达纽约,我就会飞往得克萨斯把整个设备检查一下,在我把伊莎贝尔的钱吐出之前,任何蛛丝马迹都休想瞒过我。”
“你知道,格雷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她说。
“这我可不是吹牛。”格雷微笑着说。
他继续给我讲他打算合伙做的生意,讲了很长世间,可惜我对这类事情一窍不通。只听懂一点,就是他极有可能大赚一笔。他对自己讲的越来越有兴致。所以,又转身对伊莎贝尔说:
“我说,我们何不把今晚这顿无聊的晚饭回绝掉,然后我们三个人去银堡大吃一顿,岂不是更好?”
“哎,亲爱的,我们不能这样做。他们是为我们才举行这次宴会的。”
“反正我也来不了,”我插嘴说,“在我听到你们晚上有饭局之后,我打电话给苏姗娜·鲁维埃,约好带她出来吃晚饭了。”
“苏姗娜·鲁维埃是谁?”伊莎贝尔问。
“拉里认识的一个女人。”我有意逗弄她。
“我就说么,我总觉得拉里肯定藏着个娘们,就是不让人知道。”格雷边笑边说。
“胡说八道,”伊莎贝尔愤然说,“拉里的私生活我一清二楚。他不可能有女人。”
“好吧,分别之前让我们一起再干一杯吧。”格雷说。
我们喝了鸡尾酒,然后,我和他们道别。他们陪我到了穿堂里。当我穿上大衣时,伊莎贝尔挽起格雷的胳膊,挨近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带着我指责她所缺乏的那种温柔表情。
“你说说,格雷——坦白地说——你觉得我不够温柔吗?”
“不,亲爱的,非常温柔。怎么,难道有人说你不温柔了吗?”
“没人说。”
她故意把脑袋转过去,使格雷看不见她,然后朝我吐吐舌头,那副模样要是被埃利奥特瞧见的话,一定会说她不像个上流社会的女子。
“这与我说的不是一回事。”我嘟哝着朝门外走去,随便把门给关上了。
四
我再一次路过巴黎时,马图林夫妇已经搬走了;埃利奥特的公寓已经住进别人。我挺想念伊莎贝尔的。她容颜姣好,谈吐大方,人很机灵,对人也友善。我后来一直没有见到过她。我不会写信而且拖拉,伊莎贝尔则从不和人通信。她如果不和你通电话或者打电报,谁也不会有她的消息。那一年圣诞节,我收到她一张圣诞贺卡,上面有张漂亮照片,照的是一幢有殖民地时期门廊的房子,四周围长着茂密的栎树,想来就是农场那边的房子;当年他们需要钱时想卖掉这座农场而没能卖掉,现在他们大概不想卖了。邮戳表明信是从达拉斯寄出的,可以肯定,合伙的买卖已经谈妥,他们已在达拉斯定居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达拉斯,但可以想象它和我见到的美国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有一大片住宅区,坐汽车去商业中心和郊外俱乐部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住宅区阔人家的房子都很漂亮,有大花园,透过客厅窗子可望见幽美的山陵或者溪谷。伊莎贝尔肯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幢房子里,房子从地窖到阁楼都是用全纽约最时尚的家具和样式装饰。我只希望她挂的那些画,勒努瓦,马奈的花卉,莫奈的风景和高更看上去不会显得太过时。餐厅无疑不大不小,正适合伊莎贝尔经常招待午宴,酒水和菜肴也一定是一流的。伊莎贝尔在巴黎学到不少东西。她一眼就可以看出客厅够大不够大,客厅不大的房子她是不会住的;因为她要等两个女儿长大了一点儿,在客厅里开未成年人的舞会,这是做母亲很乐于接受的任务。现在琼和普丽西拉应该已到适婚年龄。肯定她们都有很好的教养。她们进的是最好的学校,伊莎贝尔准会把她们培养得面面俱到,使她们在合格的青年人眼中成为可以追求的对象。格雷现在想来脸色更红润了,兴致更好了,不过头顶也可能更秃了,而且更胖了。但是,我相信伊莎贝尔肯定没什么变化。她仍旧会比两个女儿都漂亮。马图林这一家肯定是社区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且我有十足把握他们在当地的人缘很好,这也是应该的。伊莎贝尔人风趣幽默,文雅大方,机智灵敏;格雷就更不用说了,他绝对是一个标准的美国精英。
五
我仍然不时去看望苏姗娜·鲁维埃。后来,她的境遇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不得不离开巴黎,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那是一天下午,大致在我叙述的事件两年之后,我先在奥台翁剧院的走廊上浏览图书,很惬意地消磨了一个小时,后来一时无所事事,就想起去看望一下苏姗娜。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她开门时,拇指搭着调色板,嘴里咬一支画笔,身上随意套一件罩衫,上面满是油彩。
“啊,是您,亲爱的朋友。请进来。”[18]
她这样客气使我有点诧异,因为平时我们都是以你我相称的。我走进那间客厅兼画室的房间。画架上摆着一幅油画。
“我太忙了,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一分钟也不能浪费。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要在梅耶海姆画店举办个人画展,得准备三十幅画呢。”
“在梅耶海姆?太了不起了,你是怎样做到的?”
因为梅耶海姆并不是塞纳路上的那些靠不住的画商;那些人开一间小店,由于付不出房租,随时都有关门的可能。梅耶海姆在塞纳河繁华的这一边有一间漂亮的画店,在国内外享有盛誉。被他看中的画家就算是发财了。
“亚希尔先生曾带他来餐馆看我的作品,他觉得我是个人才。”
“A d’autres,ma vieille.[19]”我回答道。我想这句法文最好应该理解为:“鬼才相信你,你这狡猾的妇人”。
她看了我一眼,哧哧笑起来。
“我要结婚了。”
“和梅耶海姆吗?”
“别装傻了!”她把画笔和调色板放下来,“我工作了一整天,现在该休息一下了。陪我喝杯红酒,我就告诉你。”
在法国生活不太舒服的一点就是,你往往被逼得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喝一杯酸溜溜的红葡萄酒。而且你还必须喝。苏姗娜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把杯子斟满,坐下来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的静脉曲张血管都痛了。是这样的。亚希尔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天主教徒,但是,亚希尔和她结婚并不是出于自愿;他娶她,因为这是一桩好买卖,因此虽则他器重她,尊敬她,但是对于她的去世,亚希尔先生并没有那么伤心。他儿子的婚姻很顺利,在公司里干得也不错;现在他女儿的婚事也谈妥了,男方是一位伯爵,听说是比利时人,名副其实的贵族,在那慕尔附近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宫堡。亚希尔先生认为,他可怜的妻子不会为了自己的缘故耽误两个年轻人的幸福,所以尽管还在居丧期间,一等到财产过户手续[20]完成后,马上就举行婚礼。亚希尔先生独自住在里尔的那么大的房子里肯定会感到孤独;他需要有个女人照应他的生活起居,还要管理好那幢大房子,那可是关系到他的身份。长话短说,他要我代替他妻子的位置;他讲得入情入理:‘我第一次结婚是为了消除两家对立的公司之间的竞争,我并不后悔。但是我的第二次婚姻,那就得我自己乐意了。’”
“恭喜恭喜。”我说。
“这样我就不自由了,而我是喜欢无拘无束的。可是,一个人应当考虑到自己的将来。不瞒你说,我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亚希尔先生正处在比较危险的阶段;万一他哪天忽然想入非非去追求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我怎么办呢?我还要替我的女儿着想,她现在十六岁,看上去会出落得和她父亲一样漂亮。我要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事实摆在你面前,不容你否认;她既没有才华当一个演员,也没有她可怜的妈妈这种当娼妓的气质,那么我问你,她能指望什么呢?当个女秘书,或者在邮局里找个差事。亚希尔先生很慷慨地同意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并且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使她能嫁个好人家。说实在话,我亲爱的朋友,别人怎样说不去管它,但是我认为嫁人仍然是一个女人能够从事的最令人满意的职业。很明显,当我想到女儿的幸福时,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亚希尔先生的求婚,即便是牺牲某些满足感也值得。况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满足感也会越来越难得到。而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结婚之后,一定会恪守妇道(d’une vertu farouche[21]),因为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深信幸福婚姻的唯一基础就是彼此的绝对忠诚。”
“亲爱的,这种情感是非常高尚的,”我说,“亚希尔先生还预备每两个星期来巴黎谈生意吗?”
“哎呀呀,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的小宝贝?亚希尔先生向我求婚时,我跟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听我说,亲爱的,你到巴黎来开董事会时,我也跟着来,这算讲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难道我这个年纪了还会做什么蠢事吗?’他答。‘亚希尔先生,’我跟他说,‘你正当壮年,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个多情人,而且风度翩翩,风流倜傥。你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可能被别人看中。总之,我觉得最好你不要受到引诱。’最后,他答应把董事的位置让给儿子,由他代替父亲来巴黎开会。亚希尔先生假装不快,认为我不讲理,事实上他心里偷着乐。”苏姗娜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这样可怜的女人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男人这种想象不到的虚荣心,生活就更加艰难了。”
“这一切都很好,但是,这和你在梅耶海姆开个人画展有什么关系?”
“我可怜的朋友,你今天还真有点不开窍。多少年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亚希尔先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吗?他要考虑到自己的地位,而且里尔的人是很挑剔的。亚希尔先生要我在社会上有地位;作为他这样重要人物的妻子,我有权利享受这种地位。你知道那些外省人是怎样的,他们最欢喜管别人的闲事;他们要问的头一件事便是:苏姗娜·鲁维埃是什么人?好吧,他们会得到答复。她是一位名画家,最近在梅耶海姆画店开的画展获得了很了不起的当之无愧的成功,‘苏姗娜·鲁维埃是殖民部队里一位军官的遗孀,好些年来都靠自己的艺术才能维持生活,并独自抚养一个早年丧父的女儿,表现了典型的法国妇女的坚毅品质。现在我们欣悉她的作品不久将在一贯慧眼识人的梅耶海姆先生的画室展出;广大公众将有机会观赏她的细致笔法和纯熟的技巧’。”
“你莫名其妙地说些什么啊?”我竖起耳朵问她。
“亲爱的,这就是亚希尔先生为我设计的宣传计划。法国重要一点的报纸都将登载这条新闻。他真是了不起。梅耶海姆先生提出的条件很苛刻,亚希尔先生毫不在乎地全接受了。预展时要开香槟酒庆祝;美术部长(他本来欠亚希尔先生一个人情)也会来参加开幕式,而且将来一场夸张的演讲;他将着重提到我的品德和绘画才能,最后他将宣布国家的责任和职权是奖励人们做出的贡献,因此已经买下了我的一张画并交由国家收藏。届时,巴黎各界名流都将出席,梅耶海姆先生将亲自接待那些评论家,确保他们的报道不但要讲好话,还要占相当篇幅。那些可怜的家伙,他们挣的钱实在太少了。给他们一个机会额外挣点钱也算是做善事。”
“这一切是你本来应当得到的,”我说,“你一向是个好人。”
“别说了。[22]”她用法语回答。这句法语很难翻译。“不过,还不只这些。亚希尔先生又用我的名义在圣拉斐尔海边买了一所别墅,所以我将不仅以一个艺术家,还要以一个有产业的妇女的身份在里尔的社交界露面。再过两三年他就要退休了,那时,我们将像上流人士那样(像个高雅人士[23])住到里维埃拉。他可以在海上划船,捞虾子,我则画我的画。现在我让你看看我的画吧。”
苏姗娜作画已有好几年,而且学会了她那些情人的作画方式,现在树立了她自己的风格。虽说素描依旧不是她的强项,但是她对色彩感的把握很不错。她给我展示的画作中,有的是和她母亲住在昂儒省时画的风景,有的是凡尔赛宫花园和枫丹白露森林的掠影,还有在巴黎近郊被她看中的街道风光。她的画像浮光掠影,不太踏实,但是蕴含着一股子花枝招展的优雅或者可以说是一种不经意间的美感。有一张画我很中意,而且我认为如果我提出要买,她也一定会非常高兴。这张画我记不起是叫《林中小径》还是《雪色丝巾》了,而且事后查阅,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确切答案。我咨询了价格,她开的价也很合理,我就决定把它买走了。
“你真是个好人,”她叫道,“这是我的第一笔交易。当然要等展览完毕你才能拿走。不过,我要把你已经买下这张画的消息在报纸上登一登。反正一点点宣传对你是没有妨碍的。我很高兴你挑了这一张,我认为这是我的一张得意之作。”她拿起一面镜子,从镜子里端详这张画。“很有情调,”她眯缝着眼睛说,“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这些绿颜色——多么浓郁,然而又多么娇嫩!还有中间这一抹白颜色,确是神来之笔;它让整个画面融为一体,变得更有特色。整个画面洋溢着画家的才华,没错,真正的才华。”

苏姗作画已有好几年,学会了她那些情人的作画方式,树立了她自己的风格。虽说素描依旧不是她的强项,但是她对色彩的把握很不错。她给我展示的画作中,有的是昂儒省的风景,有的是凡尔赛宫花园和枫丹白露森林的掠影,还有的是巴黎近郊的街道风光。她的画像浮光掠影,让人感觉不太踏实,但是蕴含着一股子花枝招展的优雅或者可以说是一种不经意间的美感。我对一张画很中意,咨询了价格,她开的价也很合理,就决定把它买走了。
我看出她在通往职业画家的路上已经向前走得很远了。
“亲爱的,我们已经聊得够久了,现在我要继续开始工作了。”
“我也该走了。”我说。
“顺带问一句,那个可怜的拉里还住在印第安人中间吗?”
每当她提到生活在美国的人时,总是带着一种轻视的口吻。
“据我所知,是的。”
“以他那样温和可爱的人,日子一定很不好过。要是电影里演的都是真的,有那许许多多的匪帮、牛仔和墨西哥人,那边的日子可怎么过!并不是说那些牛仔没有一种身体魅力,让你联想到什么。唉,但是,看起来,在纽约你要是出门口袋里不揣手枪,实在太危险。”
她送我到门口,并且吻了我的两颊。
“我们曾经在一起玩得很开心。记得要想我。”
六
我的故事写到这里就算是完结了。一直也没有再听到关于拉里的任何消息,我也从来没指望过能打听到。由于他—般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我想他回到美国以后,可能就在汽车修配行里找一份工作,然后当卡车司机,一直到他如愿地重看了一遍他阔别多年的这个国家。完成这个目标以后,他很可能把开出租汽车的怪想法付诸实施:诚然,这在当时不过是我们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时随便说的—句玩笑话,但是,如果他当真这样做起来,我也丝毫不感到奇怪。而且,后来我每次在纽约的大街上叫出租车时都会刻意地看一眼司机,盼望着某一天会碰上拉里那双凝重而且深陷的双眼。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大战爆发了。他年纪不小,飞行当然谈不上,但可能重新去开卡车,在国内或在国外;也可能在一家工厂做工。想来他会在空余的时间写一本书,发表一下他的人生体验,同时也能对一些与他观念近似的同类予以指导。可是,如果再写的话,也要等很长的时间才会完成。他有的是时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还处于青葱岁月。
他没有什么野心,也从不追名逐利;他最厌恶成为知名人士;所以很可能会随遇而安地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欲无求。他为人太谦虚了,决不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表率;但是,他也许会想到,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会像飞蛾扑灯一样被吸引到他身边来,并且渐渐地被他影响着有了相同的热烈信仰,都开始觉得人生的最大价值是蕴藏于精神生活的满足之中的。至于他本人,则会一直抱着淡然的心态,走在追求自我完善的人生道路上,同时也会做出自己的贡献,就如同著书立说或者当众发表演说这样。
但这都是揣测之词。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中人;我只能对这类人中龙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景慕,没法步他的后尘。我不能够像有时对待较为普通的人那样,设身处地地完全了解他的内心。拉里已经如他所愿的那样,藏身在那片喧嚣激荡的人海中了。这些人迷恋着如此纷繁的利害冲突,为人世的混乱弄得如此晕头转向,如此渴望着向善,表面上如此盲目自信,内心里如此缺乏信心,如此厚道,如此刻薄,如此对人信任,如此对人提防,如此吝啬,如此大方,这就是美国人民。我讲拉里只能到此为止,我知道这很不够,但是,我已无能为力。可是,当我写完这本书,由于不安地感到读者必定认为本书有头无尾,同时又想不出办法来避免,因此,我在内心里回顾了我这长篇叙述,看看有没有办法创造一个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使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发现,我在无意之中竟然写成了一部不折不扣的人人如愿以偿的小说。我所关心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埃利奥特成为社交界名流;伊莎贝尔在一个活跃而有文化的社会里已取得巩固地位,并且有一笔财产做靠山;格雷谋到了一份稳定而赚钱的工作,有自己的事务所,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上班;苏姗娜·鲁维埃得到了生活保障;索菲以死解脱;拉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所以,不管那些自命风雅的人多么吹毛求疵,一般公众从心眼里还是喜欢一部人人如愿以偿的小说;所以,也许我的故事结局并不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呢。
【注释】
[1]原文为法文。
[2]荣誉勋章,拿破仑一世所创制。
[3]原文为法文。
[4]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象征派诗人,代表作有《恶之华》。
[5]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
[6]警察局长故意含糊其辞,实际上他对那个出租房间的女人并不信任,怕她把一个无名女尸冒认为索菲,而真正的索菲则被她毁尸灭迹了。这些门面话当然瞒不过作者,所以接着作者就问到缉拿凶手的问题。
[7]暗指对方懊悔没有索价更高。
[8]美国法律,白种人满21岁就是成年,可以自由处理财产。黑种人大约不同于白种人。
[9]乔治·鲁奥(1871—1958),法国野兽派画家。
[10]一种白葡萄酒的商标名。
[11]鸡尾酒的一种。
[12]当时有这种专门放映短纪录片或新闻片的电影院。
[13]利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近代传记作家。
[14]苏拉(前138—前78)。
[15]阿克巴尔(1542—1605)。
[16]彼得·保罗·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画派大师。
[17]切斯特菲尔德勋爵(1694—1773),英国政治家、外交家,以他写给自己儿子的书信集闻名于后世。
[18]原文为法文。
[19]意为“还有其他的,我的老太太。”——编者注
[20]欧洲社会上流人士结婚前,要把一笔资财过在女方名下。
[21]法文:严守贞操。——编者注
[22]原文为法文“Et ta soeur.”直译为:“那你妹妹呢?”转意是:“别往下说了。”这是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民间语言,所以作者在下文中说很难把它译成英语。——编者注
[23]原文为法文Comme des gens bien,意为“像个高雅人士”。——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