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和埃利奥特见面是在伦敦,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六月底了。我问他拉里究竟去了巴黎没有;他告诉我去了。埃利奥特对他很是恼火,使我听了暗笑。
“我对这孩子本来抱有同情,他要在巴黎住上两年,我也不能怪他,甚至还打算要拉他一把。我早和他说过,到了巴黎一定要去找我,可是,直到路易莎写信告诉我他在巴黎时,我才知道他来了。我按照路易莎给我的地址,寄了封信到美国旅行社,让他们转交给他。信上邀他来我家里吃晚餐,当然顺便结识些我以为值得他结识的人。我想先介绍一批法国籍和美国籍的人给他认识,像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德·夏托加亚尔等这类人,你知道,他回信怎么说?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够来,而且他连件晚礼服也没带。”
埃利奥特眼睛盯着我望,指望这点吐露能引起我的震动,当他看见我处之泰然时,眉毛抬了起来,很不屑的样子。
“他的回信写在一张乌七八糟的信纸上,上面印有拉丁区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我写回信给他,要他把他的住址告诉我。我觉得,为了伊莎贝尔的缘故,我非得帮助他一下不可;我以为他大概是不好意思来——我是说我就不相信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到巴黎来会不带晚礼服的,而且不管怎样说,巴黎的服装店也还过得去;所以,我就邀他来吃午饭,而且说客人不多,可是,你相信不相信,他不但没有告诉我他的住址——信还是由美国旅行社转来的——而且再次拒绝了我的邀约,说自己从没有吃午餐的习惯。这样一来,我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我想知道他来巴黎都做些什么?”
“不知道,而且告诉你老实话,我也不想知道。恐怕他是个极端没有出息的青年人,我认为伊莎贝尔昏了头才会想和他结婚。说到底,如果他过的是正常生活,我在丽思酒吧间或者富凯饭店或者什么地方总该会碰见他。”
这些地方当然都很时髦,有时候我自己也去,但是,别的地方也去。就在这一年的初秋,我上马赛去,预备乘法邮公司的船上新加坡,碰巧在巴黎待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朋友在蒙帕纳司区吃过晚饭,一同去多姆咖啡店喝杯啤酒。我四下张望,一眼扫见了拉里,他正独自靠坐在一张临窗的大理石桌前,瞧着窗外的人来人往。一天的闷热过后,人们正出来享受晚凉。我起身从朋友们身边离开,走到他那桌去。拉里看到是我,脸上立刻流露出笑意,邀我坐下。不过我告诉他,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坐不了多久。
“我过来是想问问,你在巴黎待得怎么样?”我说。
“你住在这里吗?”他问。
“只是待上几天。”
“你愿意和我吃顿午饭吗?”
“你不是说不吃午饭的吗?”
拉里莞尔一笑说:“看来你已经见过埃利奥特了。我一般不吃,没有时间吃,所以,往往只喝杯牛奶、吃块蛋糕填填肚子。可是,我很想跟你一起吃顿午饭。”
“行,那好啊。”
我们约好隔天在多姆见面,先喝杯酒开胃,然后在蒙帕纳司大街上找个馆子吃饭。之后我回到我的朋友们中间,坐着聊了会儿天。当我再向拉里那边张望时,他已经走了。
二
第二天,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上午:先是在卢森堡博物馆[1]花了一个小时看了几张我喜欢的画,然后,在园子里闲逛,追忆了一番我逝去的青春年华。
这里一切都不曾改变。无论是沿着沙砾小径一对对走着、热烈地讨论着使他们兴奋不已的作家的那些学生,还是在保姆的看护下奔跑着滚铁环的那些儿童,以及沐浴在阳光下读晨报的那些老人,都和当年没什么不同。那些坐在长椅上,沉痛地数落着食品价格的上涨以及仆佣恶行的中年妇女,也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后来我去奥台翁剧院,看看走廊上陈列的新书,而且看见那些青年人和我三十年前一样,顶着穿罩衫外套的服务员们厌烦的目光,尽量多看一点他们买不起的书。我继续悠闲地往前走,穿过那些熟悉的肮脏小道到了蒙帕纳司大街,再走到多姆咖啡馆。拉里已经在那儿等我。我们喝了一杯酒,就随意找了一家餐馆,露天吃午餐。
拉里可能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要苍白些,一双眼睛像是深陷在眼窝里一般,颜色也显得更深了;可是人还是那么自如,一个人在如此年纪就能做到这样,是很令人稀奇的,而且他笑得还是那么天真。我注意到他的法语讲得很流利,重音部分把握得很准;向他表示祝贺。
“你知道,我以前懂得一点法语,”他解释说,“路易莎伯母给伊莎贝尔聘的一位家庭教师是法国人,每次他们来麻汾时,总会要求我们一直用法语来和她交谈。”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巴黎。
“很喜欢。”
“你住在蒙帕纳司吗?”
“是的。”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理解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确切住址告诉我。
“你告诉埃利奥特的通信地址还要通过美国旅行社转交,他可是相当不高兴。”
拉里笑笑,但是,没有回答。
“你成天干些什么呢?”
“闲逛。”
“看书吗?”
“是的,一直在看。”
“你可听到伊莎贝尔的消息没有?”
“有时候。我们两人都不大欢喜写信。她在芝加哥待得挺好的,只说明年会过来这边,在埃利奥特家住段时间。”
“那对你不是很好吗?”
“嗯,伊莎贝尔以前应该没来过巴黎,带她去逛一定很有意思。”
他急于想知道我的中国之行怎么样,我告诉他时,他凝神听着;可是当我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时,他却不肯谈谈他自己。他的嘴非常之紧,使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约我和他吃午饭,只是因为他喜欢我陪陪他。我固然感到荣幸,但同时又觉得困惑。餐后,用过咖啡,他立刻就结了账,起身对我说:“我必须得走了。”
然后我们分了手。我对他的情况并不比以前知道得更多一点。此后我在巴黎逗留的几天时间里,也没有再和他相遇过。
三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重新回到巴黎;那时,布太太和伊莎贝尔已经在埃利奥特家里住了下来,比她们原先计划的时间早一些,已经在巴黎几周了。因此,我不得不运用想象,把这段时间内的经过补叙一下。她们在瑟堡下的岸,埃利奥特一直非常体贴,亲自去迎接她们。海关检查以后,三个人上了火车;埃利奥特等火车开动,才相当得意地告诉她们,他雇了一个非常有名望的贵夫人的女仆,方便她们贴身使唤。布太太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她们并不需要女仆,埃利奥特对她很不客气。
“你别一来就惹人厌烦,路易莎。没有一个贴身女用人,你们要怎么出去见人?我雇下安托瓦内特不但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瞧你们穿的那身衣服吧,简直丢我的人。”
他看了她们穿的衣服,一眼不屑的神气。
“当然你们肯定会想买些新衣服的,这点我也考虑过了,我认为你们可以去香奈儿服装店买,那最合适不过了。”
“我以前总是上沃思服装店买衣服的。”布太太说。
她这话等于白说,因为埃利奥特根本不接她的话茬,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已经替你们和香奈儿约好时间了,明天下午三点钟。还有帽子,当然得去瑞邦买。”
“我不想花上一大笔钱,埃利奥特。”
“我知道。我打算全部费用由我来付。你非得给我挣面子不可。哦,路易莎,我已经专门为你安排了几次宴请,而且告诉我的法国朋友,说迈隆生前是位大使;这个,如果他活得长一点,是准会当上的;我认为这样说在效果上要更好一些。我想这件事不会有人问起,不过我还是预先给你打个招呼的好。”
“你这样做太可笑了,埃利奥特。”
“不,我可不这么觉得。我懂得人情世故,深知一位大使的遗孀远远要比一位专员的遗孀有身份得多。”
火车缓缓开进北站,伊莎贝尔站在窗口,这时喊了出来。
“拉里在那儿!”
火车才停,伊莎贝尔就跳下车,迎着拉里跑去。他张开胳膊抱着她。
“他怎么知道你们来的?”埃利奥特不悦地问姐姐。
“伊莎贝尔在船上给他发了个电报。”
布太太很亲热地吻了拉里,埃利奥特尽管老大不乐意,也还是和他握了手。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舅舅,明天能叫拉里来一起吃午餐吗?”伊莎贝尔喊着。她搂着拉里的胳膊,脸色急切,眼睛里闪着光。
“我很荣幸,不过,拉里对我说过,他从不吃午餐。”
“他明天会吃的,是不是,拉里?”
“是的。”他微笑说。
“那么明天下午一点,我们再会。”
埃利奥特说着,又伸手要和他相握,想要打发他走。可是拉里才不管这一套,露齿而笑道:“我可以帮你们搬行李,还可以帮你们叫辆出租车。”
“用不着,我的车子已经在等着了,至于行李,自然有我的用人照管。”埃利奥特傲然说。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走了。车子坐得下的话,我打算一直把你们送到家门口。”
“好啊拉里,就这么做!”伊莎贝尔说。
两人一同沿月台走去,布太太和埃利奥特跟在后面。埃利奥特一张冷冰冰的脸,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真是做作。”[2]埃利奥特自言自语;在某种情况下,他觉得讲法语能够更有力地表达他的情绪。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埃利奥特才盥洗完毕——因为他一向就不是个早起的人。然后他给他姐姐写了一张便条,叫用人约瑟夫送到女仆安托瓦内特手中,再递进他姐姐房中,约她到书房来谈话。布太太来了之后,他警惕地把门关上,拿一支香烟装在一根非常长的玛瑙烟嘴上点起来,然后坐下。
“难道伊莎贝尔还不打算和拉里解除婚约吗?”他问。
“我知道的是这样。”
“我对这个年轻人可没有什么好话可以奉告。”接着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准备把拉里拉进社交圈,以及他计划以一种适当和得体的方式使他取得社会地位。“我甚至于替他留心到一处底层住房,这恰恰就是他需要的。是年轻侯爵小德·雷泰的房子,他因为被派到驻马德里的大使馆任职,这才转租出去的。”
但是,拉里谢绝了埃利奥特的那些邀请;根据他这种表现,显然他不需要埃利奥特的任何帮助。
“如果他不想利用巴黎能够给他的机会,他上巴黎来又为了什么呢?我真弄不懂。我不知道他干些什么。他好像什么人都不认识。你知道他的确切住址吗?”
“我们只知道需要交由美国旅行社转发的那个通信地址。”
“就像个旅行推销员或者度假期的教师。依我看,说不准他是在蒙马特[3]的一间画室找了个女人同居呢,这我是毫不吃惊的。”
“胡说八道,埃利奥特。”
“他把自己的住处搞得这样神秘,而且拒绝和他同样身份的人来往,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
“这不像拉里的为人。而且昨天晚上,你可看出他仍旧像过去一样爱伊莎贝尔。他不可能这样做假。”
埃利奥特耸耸肩膀,意思是告诉他姐姐,男人是花样百出的。
“格雷·马图林怎样?他还在追求伊莎贝尔吗?”
“是的,他还一直想娶她,只等伊莎贝尔松口同意了。”
接着,布太太告诉埃利奥特,为什么她们比原定的计划提早来欧洲。她发现自己不够健康,医生告诉她是糖尿病。病情并不严重,只要饮食小心,适当地服用胰岛素,完全有理由活上好多年,可是,她在获悉自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以后,急切想看见伊莎贝尔的婚事能够解决。母女两个谈过这件事。伊莎贝尔很懂事理,同意如果拉里在巴黎住了两年之后,不遵照原议回到芝加哥,并且找份工作做,那就只有一种办法,和他解除婚约。可是,布太太觉得要等到约定的时间,然后去巴黎把拉里像个逃犯一样抓回本国,未免太丢面子了。她感到即使是伊莎贝尔,也会觉得受了屈辱的。但是,母女两个上欧洲消夏却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伊莎贝尔还是在孩提时到过巴黎,后来就没有去过。她们逛了巴黎之后,可以找一处海滨让布太太养病,再从那边去奥地利的蒂罗尔山区住一段时期,然后从容不迫地穿过意大利。布太太有意约拉里陪她们去,让他和伊莎贝尔看看相隔这么久之后,两人的感情是否有变。拉里经过这段时间的放纵以后,是否能承担得起生活的责任,到时候也能看得出。
“亨利·马图林原本对拉里的不识抬举很是恼火,但是,格雷跟父亲说通了,所以只要他回芝加哥,立刻就可以有工作。”
“格雷是个很好的人。”
“当然,”布太太叹口气,“伊莎贝尔如果能嫁给格雷,一定会幸福的。”
埃利奥特然后告诉布太太他替她们安排了一些什么宴会。明天他要请很多人来吃午饭,在周末举行一次排场很阔的晚宴。他还要带她们去参加夏托·加亚尔家的招待会,而且替她们弄到两张罗思柴尔德[4]家即将举行的舞会的请帖。
“你当然也请了拉里吧?”
“他可是说过他没带晚礼服的。”埃利奥特轻蔑地说。
“好了,你一样请他就是了。归根结底,这孩子并不坏,而且实在没必要冷落他,这反倒激起伊莎贝尔的犟劲来。”
“如果你希望我请他,那我请他就是了。”
拉里在约定的时间来吃午饭。埃利奥特向来礼节周全的,这时也就刻意对他客气些。做到这样并不难,原因是拉里很开心而且兴致极好,只有比埃利奥特脾气坏得多的人才会不喜欢他。只是拉里和伊莎贝尔交谈的话题总离不开芝加哥那边他们那些共同的朋友,埃利奥特还得装出一副和蔼的假面孔,好像他对那些丁点社会地位也没有的人有多感兴趣似的。其实他对这些毫不在意;老实说,听着他们谈这—对年轻人订婚了,那一对年轻人结婚了,另外一对年轻人离婚了,使他觉得相当可怜。谁听说过这些人来?他可知道更加值得谈论的事:美丽的小德·克兰尚侯爵夫人曾经服毒自杀,原因是她的情人德·科龙见亲王抛弃她,娶了个南美洲百万富翁的女儿。但是埃利奥特打量着拉里,不由得不承认拉里有种异常吸引人的特质;他那双深眼窝里的深邃眼睛,高高的颧骨与白得出奇的肤色,还有灵巧的嘴,使埃利奥特联想起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5]的一幅画像,想到如果拉里穿上那个时代那种奢华浪漫的服装,就简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了。他记得自己曾经打算把拉里介绍给一位著名的法国贵妇玛丽·路易丝·德·弗洛里蒙,同时想到星期六的晚宴正好邀请了她,不由得狡黠地笑了。这个女人是交游广阔和私德败坏兼而有之。她年纪四十岁,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年;纳蒂埃[6]曾经替她的一个女祖先画过一张像,这张像还是通过埃利奥特本人疏通了关系才得以挂在美国的一个大博物馆里。玛丽生得就和她这个女祖先同样娇艳,在性事上需求极大,似乎永难餍足。埃利奥特决定让拉里坐在她身边。他知道玛丽会很快勾引拉里的。他还请了英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的侍从武官,觉得伊莎贝尔说不定会欢喜他。伊莎贝尔长得很美,而且这个年轻人又是个阔气的英国人,家财豪富,伊莎贝尔没有财产也没有关系。
这时午宴开始了,先上来的是上好的蒙特拉夕酒,继之以好的波尔多酒,埃利奥特喝得熏熏然,乐颠颠地想着那些展示在他眼前的许多种可能性。如果事态的发展像他估计的那样,亲爱的路易莎就没有什么可焦急的了。她对他总是有点不以为然,可怜的人儿,她太闭塞了;可是他喜欢她。凭他这样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替她把各种事安排妥当,对他说来,也是一件称心的事情。
为了节省时间,埃利奥特安排好一吃完午餐就带路易莎母女去看衣服,所以一等大家站起来,埃利奥特就用他一贯擅长的辞令委婉地赶拉里离开,可是,同时,又极殷勤地邀请他参加自己安排的随后的两场盛宴。他根本不用费这么多口舌,因为这次拉里很爽快地接受了。
但是令埃利奥特失望的是,他的计划失败了。拉里来参加晚宴时,穿了一套很像样的晚礼服,埃利奥特看见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有点担心,怕他穿了那次午饭时那样一身普通的蓝西装来。晚饭后,埃利奥特把玛丽·德·弗洛里蒙拉到角落里,问她觉得他的年轻美国朋友怎样。
“他眼睛很美,牙齿也长得好。”
“就这些吗?我让他坐在你身边,因为我认为他应该正合你的口味。”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告诉我已经跟你的漂亮外甥女订婚了。”
“得了,亲爱的[7],就算是这样,那也不妨碍你从别的女人手里抢走他啊,如果你能够做到。”
“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吗?哼,我可不打算替你做这种卑鄙勾当,我可怜的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笑了一声。
“我猜想,你这话意味着你试过了,但是,发现不成功。”
“埃利奥特,我一向喜欢你的地方就在于你像个讲道德的妓院老板。为什么你不想让他娶你的外甥女呢?他有教养,而且很讨人喜欢,就是太天真了。我敢说他一丁点都没想到那事儿上去。”
“你应当再直白些,亲爱的朋友。”
“我有丰富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我只会浪费时间。事实是,他的眼睛里只有你那个小外甥女,而且我这话只跟你一人说,她比我占优势的地方在于年轻二十岁,人又长得甜。”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给她挑的。”
“很美,也很合适。不过,不够潇洒。”
埃利奥特把这话认为是对他的鉴定,他可不能轻易放过,非得反击她一下不可。他亲切地笑了一下。
“亲爱的朋友,如果一个人没能活到你那样成熟的年龄,怎么可能如你那般潇洒?”
然而德·弗洛里蒙夫人给了他当头一棒,她轻蔑地说:“我可以肯定,在你们那个帮匪横行的贵国里(vôtre beau pays d’apaches),这是他们绝不会错过的东西,这很微妙,又很独特,是吧?”
她的反击简直要使埃利奥特血管里的弗吉尼亚血液沸腾起来。
虽则德·弗洛里蒙夫人有不满,埃利奥特邀请来的其余那些客人还是很喜欢伊莎贝尔和拉里的。伊莎贝尔那么有朝气,充满健康活力;拉里外形俊朗,彬彬有礼,又很有幽默感。两个人的法语都讲得流利准确,这一点就更讨人喜欢了。布太太由于在外交界生活多年,法语尽管说得正确,可是,多少带有美国土音,而且自己满不在乎。埃利奥特款待众人极尽奢华。伊莎贝尔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很满意,对埃利奥特安排的那些乐事全都觉得有趣,对自己和拉里在一起感到快活,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虽则德·弗洛里蒙夫人有不满,艾略特邀请来的那些客人还是很喜欢伊莎贝尔和拉里的。伊莎贝尔那么有朝气,充满健康活力;拉里外形俊朗,彬彬有礼,又很有幽默感。两个人的法语都讲得流利准确,这一点就更讨人喜欢了。尽管布太太在外交界生活多年,可是她的法语多少带有美国土音。艾略特款待众人时极尽奢华。伊莎贝尔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很满意,能和拉里在一起让她感到快活,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四
埃利奥特认为,早餐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和陌生人一起分享,否则就该自己一个人吃。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贝尔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饭;布太太有点不大愿意,伊莎贝尔倒丝毫不觉得什么。伊莎贝尔醒来后,有时候告诉安托瓦内特——就是埃利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用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这样就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得空,难得有这样单独的相聚时光。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母女到达巴黎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伊莎贝尔告诉母亲头一天晚上怎样玩的,讲她和拉里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群朋友逛那些夜总会;讲完之后,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个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心里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没有谈到过。”
“你没有问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问?”
“不是,怎么会呢?”
布太太倚在软榻的靠背上,穿着埃利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尚起居服,修着指甲。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成天谈些什么?”
“我们并没有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啊,在一起就很好。而且你也知道,拉里一向话不多,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讲话。”
“他平时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而且也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过得很好。”
“那他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告诉你,是不是?”伊莎贝尔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个烟圈,冷淡地望着她母亲。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妈?”
“你舅舅觉得他说不定租了一所公寓,跟一个女人同居。”
伊莎贝尔扑哧笑了起来。
“这话你相信吗,妈妈?”
“不,老实说我不相信。”布太太边打量自己的手指甲,边转着念头,“你可曾跟他提过回芝加哥的事吗?”
“提过,很多次。”
“他可曾明确表示想回去吗?”
“说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经离开芝加哥满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认为怎样做对就怎样做。可是,一个劲拖延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盯着女儿望,但是,伊莎贝尔扭头避开母亲的眼光。布太太给了她一个宠溺的微笑。“你还是去洗澡吧,否则,午餐要迟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餐。在拉丁区一个什么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到圣米歇尔桥,漫步走上行人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找到一家看着还不错的咖啡馆。他们坐在阳台上,叫了两杯杜博尼酒[8]。然后再次乘坐出租车,到餐厅去吃饭。伊莎贝尔胃口极好,拉里给她叫的那些特色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欢看他们周围那些挤挤挨挨的人,因为这家餐厅很挤;看见他们显然对食物产生那样强烈的兴趣,自己也乐了;可是,她最最开心的是和拉里单独找一张小台子坐着。她喜欢看当自己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时他眼里的喜悦神情。这样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脑子的角落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因为虽则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觉得与其说是由于有她,还不如说是由于喜欢这种环境。她母亲早上说的话多少有点影响了她,现在虽则毫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脸上的每一种细微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是显得安宁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就好像解决了自己压在心底的什么疑问,因而得到了解脱。
两人吃完午餐之后,拉里提议去参观卢森堡博物馆。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这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里。”
“埃利奥特舅舅说,你在公寓里养了个女人。”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像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尔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厅堂非常狭窄,有一边摆着一张书桌,一个只穿了件条纹背心的人坐在桌后,正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上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尔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什么规矩事情的。
他们上楼去,楼梯上铺着破旧的红色地毯。拉里的房间在二楼,他拿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尔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有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有垫子的硬背扶手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扶手椅吧,尽管不怎么舒适,但却是我这儿最好的椅子了。”
他另外拉了一把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尔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不由得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那里面是间浴室,我一般就在这里吃早餐,晚餐则是在我们之前吃午餐的那家餐厅吃。”
“这里太脏了。”
“不,没关系的,这正是我需要的。”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几个学生住在阁楼上;还有两三个老光棍,在政府机关里做事;有个女演员,曾在奥台翁剧院演出过,现在已经退休了;此外还有一个同样有间小浴室的房间,里面住着个被人包养的女人,包养她的人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尔被弄得相当尴尬,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并且还取笑她,于是她也存心想找点茬。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事,它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文吗?”
“是的。”
“怎么突然学这个?”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噙着笑意,她也回报以微笑。
“你来巴黎的这两年在做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读了大量的书。一天总要阅读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还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做能有什么结果呢?”
“能获得知识。”他微笑说。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之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那些文字带给你的精神上的极度振奋,让你觉得仿佛只要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天上的星星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像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9]。对于他所说的哲学理论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足以令我欢欣鼓舞。就像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让人如饮醇酒,熏熏然像是坐拥巨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哦,我还没有考虑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会回归正轨,对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现在我才刚摸到门,刚看见广阔的精神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渴望进入其中求索。”
“你希望求索些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着邪恶。我想要知道人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人死后就一切都没有了。”
伊莎贝尔倒吸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意,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她这才能勉强克服住心里的尴尬。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伊莎贝尔严肃地说,有点不高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人们找到的答案很多,而且很多人找到的答案都能完美地解答这些问题,例如鲁斯布鲁克[10]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回答。
伊莎贝尔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之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等他们一毕业也就抛到脑后了,因为摆在眼前的现实是:他们得先谋生。”
“这没法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不得不像他们那样去谋生了。”
“你难道一点也不把钱放在眼里吗?”
“是的。”他笑着说。
“那你打算花多长时间在这一类事情上呢?”
“这可说不好,也许五年,也许十年。”
“在那之后呢?你要拿这些知识去做什么?”
“要是我能获得知识,我自然知道该拿它们去做什么。”
伊莎贝尔两只手激动地绞在一起,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
“拉里,你别犯糊涂。你是个美国人,这儿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国。”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可是,你会错过许多机会。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世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恢宏时代,你怎么能忍心坐在这一潭死水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欧洲已经过时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你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今天的生活多么使人惊心动魄。你确定你在这样的时刻也不肯勇敢地站出来、去参与其中吗?你肯定你不参加这种建国大业,不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目前每一个美国人都面临的重任吗?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这恰恰是逃避责任,可不是?这就是想要躲躲懒吧?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畏缩不前,美国会弄成什么样子?”
“你太严苛了,亲爱的。”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对别人来说,这是幸运的时刻,多数人都准备按常规行事;你忘了,我想要学习的热情,就跟格雷想要挣一大笔钱的那种热情没什么两样。我只是想花几年时间多学点东西,这难道也会对不起祖国吗?将来等我学成了,或许能拿出一些别人高兴看到的东西;但就算我没学成,也不会比一个生意失败的人更落魄。”
“那么我呢?在你眼中我也毫不重要吗?”
“你当然对我非常重要。我想娶你。”
“什么时候娶呢?十年以后吗?”
“不,就现在。越快越好。”
“怎么嫁?妈没有多少嫁妆给我。而且,她有也不会给了。她会认为,这样鼓励你游手好闲是错的。”
“我不需要你有嫁妆,”拉里说,“我每年有三千块的收益。这在巴黎很够用了。我们可以有一所小公寓和一个做全天的女用人。我们会生活得非常开心,亲爱的。”
“可是,拉里,一年只有三千块,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当然能够。很多人钱比这少得多也能生活。”
“可是,我不愿意靠一年三千块钱生活。我没有理由非得过这样的日子。”
“我过去只靠着一半的钱也就生活下来了。”
“但瞧你这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她无比厌恶地再次扫视了这间寒碜的小房间,耸了下肩膀。
“这就是说,我储蓄了一点钱。我们可以上卡普里岛[11]去度蜜月,秋天我们再去希腊。我很想看看希腊。你记得我们过去不是时常谈到一同周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旅行。但我想要的旅行,不是像这样坐在二等舱里,住着三等旅馆,甚至连个正经的浴室都没有,吃饭都在小饭店里。”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去意大利的。玩得痛快极了。我们完全可以靠着这些钱跑遍全世界。”
“可是,我还想生孩子的,拉里。”
“这没有关系。我们把孩子一起带去啊。”
“你太天真了,”她大笑说。“你知道养个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娥莱·托姆林森养小孩去年一整年的开销是两千五百块,这还是在她尽力俭省的情况下。还有你知道雇一个保姆要多少钱?”她脑子里想到一连串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激动了。“你完全不切实际,一点都不为我考虑。我还年轻,我想过快活日子。我要参加宴会,参加舞会,空闲时能打打高尔夫球或是骑骑马。总之,别人能有的玩乐,我都要有。我还想穿漂亮衣服。你可懂得一个女孩子不能穿得像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一样好,是什么滋味?拉里,当你需要穿你朋友不要了的旧衣服,或是感到人家可怜你送你一件新衣服,是什么滋味?我甚至于连去一家像样的理发店做做头发也做不起。我不要坐电车和公共汽车到处跑;我要有我自己的汽车。你倒是想想看,你每天在图书馆里看书,我呢,我能做什么?逛马路,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博物馆的花园里留心自己孩子不要闯祸?我们甚至不会有任何朋友。”
“唉,伊莎贝尔。”他打断她。
“我是指以前认识的那些朋友,他们再不会和我们交往了。埃利奥特舅舅的朋友有时候会看他的面子请我们一次,但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而且我们也不能去,因为我们没钱回请。我不想和那些不够体面的人交朋友。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拉里。”她突然感到他眼睛里有种神情,虽则盯着她望时永远是那样温柔,但是,却流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庸俗,拉里?认为我啰唆得可怕?”
“不,没有,我认为你的顾虑都很正常。”
他背对着壁炉站着,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和他面对面。
“拉里,要是你身无分文,但找到了一份年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迟疑地嫁给你。我会替你烧饭,收拾床铺,我不会去在乎我穿的什么衣服,我什么都不会多做要求,只会甘之如饴地接受一切,因为有你在努力挣钱,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早晚能摆脱掉。可是,现在这样结婚,意味着我要苦挨一辈子,直到死的那一天也半点希望都看不到。但我为什么要这么牺牲呢?就为了能让你解决掉那些多少年来都没人找到答案的问题?这太离谱了。男人生来应当工作,去工作他的人生才有意义,才能造福于社会。”
“你是想告诉我,回到芝加哥定居,然后接受亨利·马图林替我安排的工作,去劝说我所有的朋友去购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股票,我才会大大造福社会吗?”
“证券这一行总要有人来做的,这好歹也算是份体面的差事。”
“你把巴黎那些中等收入的人的日子想得过于可怕了。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如此。人们用不着上香奈儿服装店,仍旧可以穿着得很好。而且并不是只有住在凯旋门附近和福煦大道上的人才有趣。事实上,大多数有趣的人都不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一般钱都不多。我在这儿认识不少的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你如果有机会认识他们的话,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些人比埃利奥特宴请的那些暴躁的侯爵夫人或是不可一世的公爵夫人有趣多了。你脑子灵,幽默感十足。听他们一面吃晚饭,一面针锋相对地谈话,你一定很喜欢的。喝的当然只是普通的葡萄酒,也完全用不着让一个男管家和两个仆佣围着桌子伺候你。”
“别说傻话,拉里。当然我会喜欢。你知道我不是个势利的人。我很喜欢和那些有趣的人结识。”
“是吗,穿一身香奈儿来见他们?你想他们看见你这副打扮会不会认为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呢?他们不会舒服,你也不会舒服,而且你除了事后告诉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德·夏托加亚尔,说你在拉丁区碰到一群怪里怪气、不修边幅的人,觉得非常有趣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别的收获。”
伊莎贝尔微微耸一下肩膀。
“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他们原本有别于和我一起长大的那种人。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我开头讲的话。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就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芝加哥。我的兴趣全在芝加哥。我在芝加哥过得很习惯。那里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何况,我妈妈现在又生着病,而且还是永远都治不好的病。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这是不是说除非我回到芝加哥去,你就不会嫁给我呢?”
伊莎贝尔踟蹰了一下。她爱拉里。她想要嫁给他。她的整个身心都爱着他。她知道他也要她。她不相信到了摊牌时他不会软下来。她害怕,可是她不得不冒一下险。
“对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板上划了一根火柴[12]——那种给你的鼻孔装满辛辣气味的旧式法国硫黄火柴——点起他的烟斗后,他从她面前走过,走到一扇窗子前面站着。他望向窗外,沉默下来。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她仍旧站在原来面对着他站着的地方,照着壁炉板上的镜子,她却看不清自己。她的心乒乒乓乓地跳着,而且感到害怕,他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想能够使你懂得,我向你提议的生活要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得多。我真希望能够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兴奋,经验多么丰富。那是永无止境、无比快乐的。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坐着飞机飞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只有无限的空间包围着你,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觉得豪兴大起,使你对世界上任何权力和荣誉都视若敝屣。前段时间我读了笛卡儿[13],天啊,那是多么自在、透彻、酣畅!”
“可是,拉里,”她慌忙打断了他,“你难道看不出你在要求我做一件我做不来的事情,是我不感兴趣而且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对你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正常的女孩子,我现在二十岁,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想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的确非常爱你。而你说的那些,难道不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吗?它不会使你有什么出息的。为了你自己,我求求你放弃它吧。拉里,做个好样的,做一个男人应做的事情。你现在这样只是在浪费宝贵的光阴,而别人都已经在争分夺秒地努力干活了。拉里,你要是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抛弃我。你已经放纵两年了,该回心转意跟我回美国了。”
“我不能。这对我来说等于自杀。这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是那些犯了癔症的、多愁善感的女人才会说的话。这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
“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答道,眼睛里闪着光。
“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可曾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决定将会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请你相信我,我是在非常严肃地对待。”
她叹了口气。
“如果正经讲道理你不听,那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可是,我不认为你说的是什么正经道理。我认为,你讲的从头到尾都是荒唐透顶的东西。”
“我?”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她都要放声大笑了,“可怜的拉里,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缓缓把手上戴的订婚戒指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里,瞧着它。这戒指上镶着一颗切成方形的红宝石,指环是细条白金制成,她一直都很喜欢。
“假如你爱我,就不应当使我这样不快乐。”
“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她把托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到拉里面前,颤抖的嘴唇勉强显出微笑。
“还给你,拉里。”
“我要它没有用。你留下吧,就当是纪念我们的友谊了,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我们还可以保有友谊的,是不是?”
“是,拉里,我永远在意你。”
“那么你就留下它。我将永远喜欢你。”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戒指套在右手的小拇指上。
“这要大许多。”
“你可以把它改小。我们上丽思酒吧间去喝杯酒吧。”
“好。”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简单得令她吃惊。她甚至都没有哭。除掉她不会跟拉里结婚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很难相信两人就这样平心静气地谈妥了,结束了,连大吵大闹都不曾有,就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样。她不甘心,很有些失落,但同时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因为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可是,这始终没法知道;他那张温和的面容,那双深色的眼睛,她如今才意识到只是一种面具,因为尽管她认识他许多年,却还是猜不透他。她本来把帽子脱掉,放在床上;现在她拿起帽子,站到镜子前面,又戴上了。
“我只是随口一问,”她说,一面整理着头发,“你是不是本来就打算跟我解除婚约?”
“不是。”
“我猜你这么说也许只是想让我好受点。”
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嘴边重新挂上了轻松的笑容:“现在可以了,我们走吧。”
拉里把身后的门锁上。当他把钥匙交给坐在写字台那儿的人时,那人带着狡狯的神情会意地望着他们。伊莎贝尔当然明白,这人指不定以为他们在楼上做的是什么苟且的事哩。
“我敢说这个家伙对我的贞操是打问号的。”她说。
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丽思酒吧喝了一杯酒,聊了些闲天,丝毫不显得拘束,就像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当然,拉里天性沉默,话并不多,但伊莎贝尔话却很多,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她决心不让相互之间变得沉默下来,以至于最终无话可说。她不想让拉里觉得她在怨恨他,她的自尊心又迫使她约束着自己,不让拉里觉察她是受了伤,或是不快乐。就这样熬了一阵子,她提出该回去了。他起身送她,一直送到家门口。临别时,她轻松地向他说:
“别忘了,明天你要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不会忘的。”
她让他吻过了自己的面颊,转身穿过门廊。
五
当伊莎贝尔走进客厅时,看见有几个客人已经在喝茶。来客中有两位太太原先也是美国人,现在定居巴黎,穿着非常考究,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手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套着价值昂贵的戒指。虽则有一个人的头发用散沫花染成棕红色,另一位的头发也染成了不自然的金色,两个人却非常之像。同样涂了厚厚油膏的睫毛,同样抹得鲜红的嘴唇,同样涂满了胭脂的面颊,同样经过刻苦锻炼才能保持的苗条身材,同样清晰如削的五官,同样如饥似渴的彷徨的眼神;你没法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就是挣扎着保持自己的魅力,不被时间消磨。她们嗓音洪亮,一刻不停地闲扯着,一刻也不肯停,像是担心只消有片刻的沉默,机会就将溜走,而她们努力堆砌而成的空中楼阁也将在顷刻间倾覆一般。还有一位美国大使馆的秘书,人温和沉默,因为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看上去很有点派头;还有一位是罗马尼亚王子,个头矮小,皮肤黝黑,很有点儿卑躬屈膝的样子,两只小巧玲珑的黑眼睛,一张刮得光溜溜的黑脸,老是看见他忙不迭地站起来端茶递点心,或者给人点香烟,极力恭维着所有的宾客。他这样做是在偿还过去从这些巴结对象那里获得的晚餐,同时希望能获得更多的晚餐。
布太太坐在那里,为了讨好埃利奥特,比她平常喝茶时穿得讲究。她以惯常的礼貌但是相当淡漠的神情,坦然履行着主妇的义务。她对自己兄弟的这些客人有什么想法,我只能靠猜想了。我和她从来没有混熟过,何况她又是个不动声色的女人。她人并不笨;在外国的首都住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想来会根据自己根生土长的弗吉尼亚那种小城市的行为准则,做出对这些人的精明判断。恐怕她看着这些人的滑稽样子时,会感到相当好笑,而且敢说她对这些人装腔作势的派头一定也完全无动于衷,就如同看一本小说,对小说里人物的哀愁和苦痛统统无动于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必定有个圆满的结局,如果不是这样,她是不会去读的。不管是巴黎、罗马还是北京,所有这些外国都城,对于她的美国本土气息毫无影响,就如同埃利奥特对天主教再怎么虔诚,也丝毫影响不到她对长老会宗教的信仰一样。
伊莎贝尔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美给这种浮华气氛注入一股新鲜气息。她宛如一位年轻的女神,乍然闯入尘世。罗马尼亚王子慌不迭地站起来替她拉过一张椅子,而且竭力用大量手势表达着恭维。两位美国太太一面用尖细的嗓音和气地跟她寒暄,一边对她上下打量,仔细瞧她的衣服。面对她的青春年华,两人不禁涌起了一股落寞感。美国外交官看见伊莎贝尔使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那么空虚和憔悴,独自在微笑。可是,伊莎贝尔却觉得她们很有派头;她喜欢她们的华丽衣服和昂贵珠串,而且对她们矫揉造作的姿态感到一丝妒意。她幻想自己是不是也能有一天像她们这样优雅从容。当然那个小罗马尼亚人很可笑,不过,也相当讨人喜欢,就算他讲的那些好听的话是言不由衷,她也很高兴能听到。原本因她的闯入而短暂中止的谈话这时也重新开始,而且谈得是那样起劲,那样深信不疑,好像她们谈的事情都是非常值得说的事情,使你简直认为她们谈论的是什么大人物或是什么很有道理的话了。她们谈论自己参加过的派对,和将要参加的派对;她们谈论新近发生的各种丑闻;她们诋毁自己的朋友,将他们说得一文不值;她们从这个大人物谈到那个大人物——仿佛没有她们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秘密。她们几乎是气也不换地提到最近上演的话剧,最时新的服装设计师与肖像画家,甚至是新首相的新情妇。她们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伊莎贝尔在一旁听得惊叹不已。她觉得,背景展现在眼前,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场合了;她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文明。这才是真的生活。这使他有种置身于其中的惊喜感。宽敞的房间,地板上铺的萨伏纳里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上挂的那些美丽的画,坐的那些精工细雕的椅子,细工镶嵌的橱柜和茶几,无论哪一件都值得博物馆收藏了;布置这样一个房间,就算要花上一大笔钱也值得了!伊莎贝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它的美,布置得这样妥帖,因为旅馆里那个寒碜的小房间,那张铁床,她坐的那张硬邦邦的不舒适的椅子,还鲜明地印在她脑子里。空荡荡又破败又寒酸,偏偏拉里还觉得那没有什么不好。她想起时不由打了个寒噤。
等到宴会散场,客人离开以后,客厅里就只剩下伊莎贝尔、她母亲和埃利奥特三个人。
埃利奥特送那两个可怜的满脸脂粉的美国女人出门回来。“有意思的女人,”他说,“她们才在巴黎住下时我就认识她们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变得像现在这样漂亮。我们美国的女人,适应能力真是惊人得很。你简直看不出她们是来自美国,还是美国的中西部。”
布太太抬了抬眉毛,一声不吭,只把埃利奥特看了一眼,可是,以埃利奥特的机灵哪有不懂得的。
“亲爱的路易莎,没有人会说你什么的,”他半讥讽半亲热地说,“不过,天知道,你原本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布太太听了这话,噘了噘嘴。
“恐怕我使你感到非常失望,埃利奥特,但是实话告诉你,我非常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
“各有各的爱好[14]。”埃利奥特叽咕了一句法文。
“我想有件事我应当告诉你们,我和拉里刚刚解除了婚约。”伊莎贝尔说。
“啧,啧,”埃利奥特失声叫道,“这一来,我明天中午的宴请怎么办?这样短短的时间,叫我到哪儿再找一个人呢?”
“噢,午饭他还是来吃的。”
“在和你解除了婚约以后?这可不太合乎情理。”
伊莎贝尔咯咯笑了。她眼睛盯着埃利奥特,她清楚母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因而不想和她视线相触。
“我们并没有吵嘴。我们今天下午谈了一次话,最后都觉得我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愿意回美国;他想在巴黎留下来,还说想去希腊。”
“这是为什么?希腊又没有什么社交活动。事实上,我对希腊艺术从来就不大看在眼里。有些古希腊的东西有那么一点颓废的魅力,还可以入眼。可是,菲迪亚斯[15],不行,不行。”
“你看着我,伊莎贝尔。”布太太说。
伊莎贝尔转过头来,唇边微带笑意地望着母亲。布太太把女儿仔细看了一眼,可是,只哼了一声。这孩子没有哭过,这一点她能看出来;她的神情很泰然自若。
“我认为你做得对极了,伊莎贝尔,”埃利奥特说,“你俩早该解除婚约了,我原来想竭力成全这件事,可是,我一直认为,这场婚姻不对头。他真的配不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很清楚地表明他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你年轻漂亮,家世又好,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他好得多的结婚对象。当然,现在你能明白过来也不晚。”
布太太瞟了女儿一眼,很明显有些担忧。
“你不是为了我解除婚约的吧,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果断地摇摇头。
“当然不是,亲爱的,我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自己想这么做。”
六
那时候,我刚刚结束了远东的行程,返回伦敦居住。大约在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个星期的光景,埃利奥特一天早上打电话给我。听到他声音时我倒并不怎么惊讶,因为他总是习惯在游宴季节到了尾声时来英国玩乐一下。他告诉我,布太太和伊莎贝尔和他一起来了,如果我今天傍晚六点钟过来喝杯酒,她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我。地点就定在克拉里奇酒店,他们落脚的地方。当时我的寓所离那儿并不远,所以我踱过公园巷,穿过梅费尔区那些安静、高贵的街道到了克拉里奇饭店。埃利奥特就住在他平时住的套房里。室内镶的是褐色木头壁板,就像雪茄烟盒子的那种木头,陈设低调而奢华。酒店仆役领我进来时,屋子里只有埃利奥特一个人。布太太和伊莎贝尔上街去买东西,马上就要回来。这时埃利奥特才向我透露,伊莎贝尔已经和拉里解除了婚约。
埃利奥特对于在什么处境下应该怎样做人,深受他的浪漫思想以及传统意义的影响,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很看不惯。拉里不但在解除婚约后的第二天来吃午饭,而且做得就好像自己身份一如往常似的。他和平日一样随和,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安静愉快。对待伊莎贝尔还是和他过去对待她一样亲亲热热的。看不出他有丝毫窘迫,也没有心烦意乱,也没有垂头丧气。伊莎贝尔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人很快活,笑得照样轻松,照样嘻嘻哈哈地打趣,仿佛并不曾在自己一生中刚刚做了一项重大决定;而且还分明是忍痛才做出的决定。埃利奥特简直要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格外留意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他们丝毫没有意思要取消以前讲定的那些约会;所以一得空他就找他姐姐提起了这件事。
“这像什么话呢,”他说,“他们不能够仍旧像订婚时一样两个人到处跑,拉里实在应当懂得一点分寸。而且,这样会毁掉伊莎贝尔的机会。小福塞林根,那个英国大使馆的男孩子,明显就很喜欢她;他有钱,在社会上又很有地位;如果他知道伊莎贝尔已经解除婚约了,那就很可能会向她求婚,这我肯定是毫不惊讶的。我觉得你应当跟她谈一下。”
“亲爱的,伊莎贝尔已经二十岁了,她有一套办法能够婉婉转转告诉你不要管她的事情。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很难应付。”
“那么,你就是太娇纵她了,路易莎,再说,这事本来就该你管。”
“在这件事情上,你跟她的看法肯定不一样。”
“你快要叫我失去耐心了,路易莎。”
“我可怜的埃利奥特,你假如有个成年的女儿的话,你就会发现一旦她有了自己的想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至于她内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假装自己是个糊涂虫,这样反倒更好。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她肯定早就这么看你了。”
“可是,你难道不打算跟她谈一谈吗?”
“我试过,她只是笑,告诉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难过吗?”
“我瞧不出来。我只知道她吃得很香,睡得就像个孩子。”
“哼,你记着我的话,要是你听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两个人会偷偷溜去结婚的——还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
布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们现在是在法国,这里为一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提供方便,唯独对婚姻处处设置障碍。”
“很对,结婚是件严肃的事情,家庭的保障和国家的稳定全系在这上面。但是,婚姻只有在婚姻之外的关系得到容忍,并且得到认可时,才会保持其尊严。娼妓,可怜的路易莎——”
“得了,埃利奥特,”布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对不正常男女关系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候,埃利奥特提出一个阻止伊莎贝尔和拉里往来的计划,因为他对这种越轨的行动太看不入眼了。巴黎的派对季节已到尾声,所有的上流人士都打算去海边或者多维尔度假,然后去他们在都兰、昂懦或者布列塔尼半岛的祖宅消夏。
埃利奥特通常都是在六月底去伦敦小住,可是,他的家族感很强,对姐姐和伊莎贝尔的感情又很真实;他原来打算,只要她们愿意,即使巴黎上流社会的人走光了,他也可以完全自我牺牲继续留下来。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合心意,既能够尽量为别人着想,同时又于自己方便。他向布太太建议,三个人立刻一同上伦敦去,因为伦敦那边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而且新的兴趣和新的朋友将会很好地转移伊莎贝尔的心情,使她不再缠在这种不幸的遭遇上。据报载,那位有名的专治糖尿病的专家这时就在英国首都,布太太正好找他诊治,这样就可以为他们匆促离开巴黎找到合理的解释;伊莎贝尔即使心里不愿离开,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了。
布太太同意这个计划。伊莎贝尔实在令她困惑不已,她怕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一点也不在乎,其实心里痛苦、气愤或者伤心,但是,却偏要强撑着,好掩盖自己内心的伤口。她也只好接受埃利奥特的提议,希望自己女儿去一个新地方,交到许多新朋友以后,能慢慢好起来。
埃利奥特立刻打电话去安排行程。那天,伊莎贝尔正和拉里一同去逛凡尔赛宫;她回家时,埃利奥特已经诸事就绪,就告诉她已经替她母亲约好那位有名的医生看病,时间在三天以后;他也在克拉里奇酒店定下一套房间,因此,后天就要动身。当埃利奥特有点自鸣得意地将自己的安排转告给伊莎贝尔时,布太太留心察看女儿,发现她面色如常。
“啊,妈妈,我很高兴你能够去看那位医生,”她和往常一样急腔急调地嚷嚷起来,“这是多好的机会!而且上伦敦走一趟太有意思了。我们在那边要待多久?”
“再回巴黎就没有意思了,”埃利奥特说,“因为一个礼拜之内,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我希望你们整个夏天都能和我一起在克拉里奇酒店度过。伦敦在七月里总有些很好的舞会,当然还有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16]。这以后,还有古德伍德举办的赛马和考斯举办的赛船。我相信埃林厄姆家会欢迎我们坐他们的帆船去看考斯船赛,而且班托克家每逢古德伍德赛马时,总会举行一场很大的宴会。”
伊莎贝尔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布太太放下心来。伊莎贝尔似乎对拉里也并不如何看重。
埃利奥特才跟我讲完这些,母女两个就走了进来。我们之间大概有将近两年没见过面了,布太太比以前消瘦一点,而且脸色更加苍白了;看起来很疲倦,气色不好。可是,伊莎贝尔却是容光焕发,红扑扑的脸蛋儿,深褐色的头发,亮晶晶的深栗色眼睛,白净皮肤,青春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印象深刻,似乎她只要活着就能快快乐乐的;看到这些,你不禁会因由衷地喜悦而笑起来。她使我产生一个相当荒谬的念头,仿佛她是一只金黄的熟透了的梨子,香甜可口,就等人采摘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温暖气息,使你觉得只要你伸出手来就能够感到舒适。她的个子看起来似乎比我们上次见面时要高,但我也说不清这是因为她穿着高跟鞋,还是因为她换了个高明裁缝,身上的衣服剪裁得体,掩盖住了她年轻丰满的体形。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潇洒自如,看得出从小坚持户外活动。总之,从性的角度看,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分有吸引力的少女了。如果我是她母亲的话,就该催着她尽快结婚了。
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答谢我在芝加哥时布太太对我的招待,所以请她们三位晚上一同去看戏,还准备请她们和我一起吃顿午饭。
“你还是现在就定好时间,我的朋友,”埃利奥特说,“我已经通知一些朋友说我们到了伦敦,估计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我们在这整个季节的预约表就要全部排满了。”
我懂得埃利奥特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由得大笑起来。埃利奥特扫了我一眼,面上神色很是傲慢。
“如果你能在下午六点钟过来,一般都会找到我们,我们当然也很高兴看见你。”他说得委婉,但很明显,他是想让我有点自知之明,我作为一个作家,社会地位可实在不怎么高。
但是他忘了,瓦片也有翻身时。
“你可别忘了和圣奥尔弗德见上一面,”我说,“听说他们打算卖掉他家的那张康斯特布尔[17]画的索尔兹伯里教堂。”
“我眼下不想买什么画。”
“我知道,但说不定,你能帮他们把这幅画处理掉呢。”
埃利奥特盯着我的眼神变得恶狠狠的。
“我的朋友,我承认英国人都很伟大,但可惜他们却从来没有画出过什么好画,恐怕以后也画不出什么好画来。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
七
在接下来的四个星期里,我很少见到埃利奥特和布太太母女。埃利奥特替他姐姐和外甥女儿挣足了脸面。这个星期他带她们去苏塞克斯一个豪华人家去度周末,另一个周末又带他们去威尔特郡一个更豪华的人家。他带她们出去看歌剧时是坐在温莎王室某位小公主的皇家包厢里的;凡是赴午宴、晚宴,在座的必是大人物。伊莎贝尔还受邀参加了几场舞会。埃利奥特每次在克拉里奇酒店宴请客人,第二天报纸都会将他们登在极其显眼的地方。他还在西罗酒店和大使馆酒店设夜宴招待客人。为了让伊莎贝尔能玩得开心,他可说是施展了浑身解数,而伊莎贝尔面对这些纸醉金迷的奢华场合,除非能有一副比现在更复杂的头脑,否则都该忧心如何才能避免眼花缭乱了。埃利奥特可以自吹自擂,说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没有一点自私动机,完全是为了使伊莎贝尔能忘掉那段失败的恋情。但是,我看出他十分满足于自己能让姐姐亲眼看见他和那些大名鼎鼎的时髦人物是多么相熟。他作为主人确实招待得极其尽心了,况且向来喜欢卖弄他那一套交际手腕。
我也被邀请去参加一两次埃利奥特的宴会,有时候还在下午六点钟去克拉里奇酒店看望他们一下。伊莎贝尔在这样的场合中总是被众星捧月,很受一些年轻人追捧的。有一次就是在这种场合,伊莎贝尔把我拉到一边。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她说,“你可记得有天傍晚我们上药房吃冰淇淋苏打的事吗?”
“清清楚楚。”
“你那次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次?”
“我尽量。”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能不能哪天我们一同吃午饭?”
“只要你乐意,都由你。”
“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
“坐车子到汉普顿宫去,在那边吃午饭,你说怎样?那些园子目前应当是花事最盛的时候,而且你可以看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御床。”
这个建议她很中意,我们就约定了日期。不巧的是,到了那一天,原来晴暖的天气忽然变了;天空阴沉沉的,还飘起了小雨。我打电话问伊莎贝尔是不是还按约定吃午饭。
“我们可就逛不了花园了,而且这样的天色之下看画也看不清楚。”
“我在花园里坐得多啦,而且对名画看得腻味透了。还是去吧。”
“好的。”
于是我出门去接她,然后带她一起坐车过去。我知道有一家小酒店,饭菜还过得去,所以就一直开到那边。伊莎贝尔在路上和平日一样兴致勃勃地谈她参加的宴会和碰见的人。她显然玩得很开心,可是,她对自己结识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新朋友发表的评论,让我觉察到她为人其实非常精明,而且有些荒谬可笑的事情一眼就看得出来。由于糟糕的天气游人罕至,所以餐厅等于被我们两个独占。这家酒店以家常的英国菜最拿手,所以我们点了一份烤羊腿,外加绿豌豆和新马铃薯,以及一大盆浇了德文郡奶油[18]的苹果派;再来一大杯淡啤酒,一顿午餐就吃得非常尽兴了。吃完以后,我建议去空咖啡室,因为那儿有软圈椅,坐着更舒适一些。咖啡室里很冷,但是壁炉里煤和木柴都已放好,所以我擦了一根火柴生火。火焰升腾起来,让阴冷的房间亲切温暖起来。
“好了,”我开口说,“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你要跟我谈什么事。”
“和上次的话题相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拉里。”
“我猜是如此。”
“你应该知道,我们已经解约了。”
“埃利奥特告诉了我。”
“妈妈可算放了心,埃利奥特就更高兴了。”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把她和拉里的那次谈话讲给我听,具体过程我已经在前文尽量忠实地向读者交代过了。读者也许会诧异,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交浅而言深。我和她见面敢说顶多只有十来次,而且除掉药房那一次外,之前从来就没有单独见过面。但其实说穿了这事也并不奇怪。单拿一点来说,正如任何作家都会告诉你的一样,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我不懂得这是什么缘故,要么是因为读了他们一两本书以后,他们对这个作家特别感觉亲切;还可能他们使自己戏剧化了,把自己想象成了小说中的人物,因而愿意像作家在书中杜撰的人物那样,对作家敞开心扉。再有一点,我认为伊莎贝尔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她和拉里的喜爱,他们炙烈的青春打动了我,让我分外同情他们的艰难处境。同时她也无法再找到其他更适合倾诉的人了,舅舅埃利奥特一向对拉里不满,因为拉里有过一个年轻人少有的进入社交界的好机会,却被他白白糟蹋掉了,因而她要是向他提起拉里,很可能得不到什么好脸色;她母亲也帮助不了她,布太太有她自己的一套极其现实的处事原则,这样的原则让她认定,如果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好,你就得接受这个世界的约定俗成的规矩,而且不去做别人明白指出的那种不牢靠的事情。而她的现实遭遇也令她坚信,一个男人的责任就是在某家企业里找份工作,然后努力打拼,挣到足够的钱好让家人生活无忧,哪怕是在他死之后。
伊莎贝尔记性很好。那次时间很长的谈话的许多重要关节她都牢牢记得。我一直默默倾听,直到她讲完,中间只有一次,她自己中断讲述,问了我一个问题。
“卢斯代尔是谁?”
“卢斯代尔?他是荷兰的一个风景画家。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告诉我拉里曾经提到他,还说这个卢斯代尔曾经找到过他所探索的问题的答案,并且她重述了当时她问拉里这是什么人时,拉里那一句信口敷衍的回答。
“你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灵机一动。
“你想他会不会是说的鲁斯布鲁克?”
“也许是。那这又是个什么人?”
“是一个生活在十四世纪的佛兰芒神秘主义者。”
“噢。”她明显有些失望地说。
伊莎贝尔一点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却能略微体会。这是我第一次对拉里心里盘算的问题发现一点迹象,所以,当伊莎贝尔继续谈她的经过时,我虽则仍旧凝神在听,可是,一半心思却忙着研究拉里提到这个人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想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因为可能他提起这位狂热的导师的名字只是随手拿来做辩论;也不排除这其中另有深意,但是,没有被伊莎贝尔听出来。而他那一句信口敷衍的回答,说鲁斯布鲁克是他在中学时一个不认识的同学,他显然是不想伊莎贝尔追问下去。
“你怎么看?”她讲完之后问我。
我等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可记得他曾经说过要闲逛?如果他这话是当真,他指的闲逛很可能是一件需要很多努力才能达到的事情。”
“我肯定他说这话时是很认真的。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如果他把这么多气力放在什么正经工作上,他就可以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样古怪。那些犯罪的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只是把自己送进监狱,可是,每次他们一被放出来,立刻就会重蹈覆辙,最后只能是再被关进去。要是他们肯找一份正经工作,然后付出与这相同的勤奋与刻苦、机巧与谋划,肯定能过上很富裕的生活,说不定还能在社会上占据一个重要地位。但是,他们的生性就是这样。他们偏偏就爱犯罪。”
“可怜的拉里,”她哧哧笑起来,“你难道打算说他学希腊语是准备抢一家银行吗?”
我也跟着笑。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些人对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样强烈的执念,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他们非做不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他们愿意为此牺牲一切。”
“连爱着他们的人都可以牺牲?”
“是啊。”
“这难道不是极度的自私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能笑着回答。
“拉里费那么大工夫学那些死的语言,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有些人就是很纯粹地渴望汲取知识,这样的欲望可谈不上卑劣。”
“假如你学了知识都不准备派上用场的话,知识又有什么好处呢?”
“但他想学啊。也许他就满足于掌握知识,就好像一个艺术家满足于创造艺术品那样。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想先储备一定的知识量,好为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做准备。”
“他如果就是想学习知识,他为什么复员之后不去读大学?纳尔逊医生和妈都这么劝过他啊。”
“我那年在芝加哥曾经和他谈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学位对他没有什么用处。我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想要什么有着非常明确的想法,而且他觉得那是在大学里学不到的。你知道,正如狼,有的生活在狼群里,有的却独自觅食,在学习这条路上也是一样的。我认为拉里是那种没法去走别人的路、只好自己摸索出一条路的人。”
“我记得有次问他想不想写书。他大笑,说他没有东西可写。”
“这是我听到的所有不愿意写作的理由里最不具备说服力的一个。”我微笑着说。
伊莎贝尔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她现在甚至没心情听哪怕是最温和的打趣了。
“我弄不懂的是为什么他要变成这个样子。战争爆发之前,他和别人并没有两样。说来你不相信,可是,他网球打得很好,而且高尔夫也打得很不错。他以前常做的事情和我们这些人做的没什么两样,正常的一个男孩子,而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设想他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你毕竟是个小说作家,你应当能够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人性是这样极端复杂,我有多大本事,竟然解释得了?”
“今天我要跟你谈谈,就是为了这个。”她接着说,根本不理会我那句话。
“你不高兴了?”
“不,并不完全是不高兴。拉里不在我身边时,我的心情就正常;但是跟他在一起时,我就感觉非常软弱。现在只是一种难受,就像你好几个月没有骑马,骑马跑一次长途之后身上感到发酸那样;它算不上什么痛苦,也不是难以忍受的,只是你确确实实能感受到它;我会熬过去的。我只恨拉里由着自己的性子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一团糟。”
“也许他的生活并不像你想的样子。他所选的人生道路尽管漫长艰苦,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也许最后他能找到自己所追寻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你难道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我看来,他和你说的那些话,已经十分明显地表露出他所追寻的是什么了:上帝。”
“上帝[19]!”她叫出来。可是,她这一句是表示极端诧异的惊叹语。我们用了同一字眼,但是,含义却完全不同,一下子造成一种喜剧效果,我们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但是,伊莎贝尔立刻又严肃起来,而且在她的严肃之中,我能察觉到有些许恐惧。她问我:“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我只是猜想。可是,你要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怎样的看法。不幸的是,你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大战时碰上的什么事情对他造成了深刻影响。在我想来,那件事对当时的他所造成的触动,一定是极其突然而又强烈,令他完全措手不及。我认为,不管拉里碰上了什么,总之,这件事都让拉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无常和苦痛,让他开始想要寻找一种能弥补人生的罪恶与伤痛的办法。”
伊莎贝尔似乎很不喜欢我把谈话兜到这上面来,我看到她开始坐立不安。
“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是不是?我们得承认眼前的现实。只要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就该好好生活。”
“也许你说得对。”
“我并不愿意说那些虚伪的话,反正,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过日子就想过得开心。”
“看上去你和拉里的性格完全合不到一块去。其实你该庆幸能在结婚以前就发现这一点。”
“我想像个正常女孩那样结婚生子,而且生活得——”
“生活过得就像仁慈的上帝所乐意安排的那样。”我打断她,并向她微笑。
“是啊,而且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不是吗?我就希望能过上这样快乐的生活,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就像两个朋友要一起去度假,可是,一个要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要到印度的珊瑚礁去钓鱼。显然这是办不到的。”
“不管怎样,我说不定会在格陵兰的雪山上弄到一件海豹皮来做大衣,而他在印度的珊瑚礁上恐怕很难钓到什么鱼。”
“谁知道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皱起眉头问,“你自始至终好像肚子里藏了什么话不肯直说。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拉里是主角。他是梦想家,他在追寻无比美好的梦想,哪怕这个梦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实现,但只要能做一做这样的梦,也够令人着迷了。而我呢,我在其中的角色无疑就是那种心肠冷硬、唯利是图、现实市侩的人物,通常是得不到别人同情的,是不是?可是,你们全都忽略了,在整件事情中,受罪的人是我。拉里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遨游于天地间,我只得紧紧跟在他后面苦挨苦挣地过日子。我想要享受生活。”
“我并没有忽略掉这一点。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可是他并不去工作。他许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很长的一段时间,就写一大本既不具备科学价值也不具备哲学价值的书,由于没有人要看,只好自费印了出来。他在逝世前写了四五本这样的书,没有任何价值。他有个儿子想进军界,可是,他没有钱送他进桑赫斯特军事学院,只好去参军当一名普通兵士,在战争中死去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我对她相当倾心。她去演戏,可是天赋不够,出不了头,只好长途跋涉到处赶场,在一些二流剧团里出演一些小角色,挣的钱少得可怜。他的妻子由于一直做着劳累而枯燥的苦活,长年操劳下来把身体给熬坏了,最终病倒在床;那个女孩子只好回家来看护母亲,代替母亲做她母亲做不动的苦活。青春虚耗,受尽挫折,苦难没完没了,活得毫无意义。这其实是一种赌博,当你打定主意不按常规做事、放着康庄大道不走而去走一条偏僻小路时,人生注定会变得无法掌控。这样做的人或许不少,只不过到了最后,成功者寥寥无几。”
“我妈妈和埃利奥特舅舅都支持我的选择。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呢?”
“亲爱的,我支不支持,这对你有什么关系?我对你几乎可以说是个陌生人。”
“我把你看作是一个无所偏袒的观察者,”她说时嫣然一笑,“我很希望能获得你的支持。你也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是吧?”
“我觉得对你来说,你的选择很对。”我说,深信她不会觉察到我回答里的轻微差别。
“可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很不舒坦呢?”
“你吗?”
她点点头,嘴边仍带着微笑,可是变得有点像苦笑了。
“我知道这道理其实是明摆着的。我知道任何懂道理的人都会认为我做了唯一应当做的事情。我知道从任何现实的立场看,从人情世故的角度看,从普通的常识看,从是非的立场看,我做的都是对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一种隐隐不安,觉得我如果好一点,如果不那么斤斤计较,不那么自私,高尚一些,我就会和拉里结婚,过他那种生活。如果我足够爱他,我就会为他放弃整个世界。”
“你也可以把话倒转来说。如果他足够爱你,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你想要他做的。”
“我跟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是,没有用处。我想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更多时候是被要求做出自我牺牲的。”她哧哧地笑了。“就像路得要在异乡的麦田[20]里捡麦子。”
“你怎么不愿意承受这样的风险?”
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轻松,几乎像在随便谈论双方都认识、但是跟我们关系并不密切的一些人的事情;甚至于在伊莎贝尔向我叙述她跟拉里的那次谈话时,她谈得也很风趣,有时带点儿幽默,好像她希望我不要把她的话太当回事似的。但是此刻,她的面色变得苍白。
“我害怕。”
有这么半晌,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脊柱,就像以往我面对人性中深刻而真实的情感时会起的那种古怪反应。我觉得这很糟,而且令人震骇。
“你真的很爱拉里吗?”后来我忍不住开口问她。
“我不知道,我对他已经没有耐心了,我很生他的气,但我又一直惦记着他。”
我们重又沉默下来。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们坐的咖啡室很小,厚厚的花边窗帘遮着外面的光线。糊着黄大理石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陈旧的体育印刷品。再加上那些桃花心木的家具,寒碜相的皮椅子和一股霉味,整个氛围古怪极了,让我感觉仿佛身处狄更斯的小说中似的。我拿起火钳拨拨火,又添了几块煤。这时伊莎贝尔很突兀地开了口:
“原来我以为,只要我一摊牌,他一定会向我屈服的。我知道他一向很软弱。”
“软弱?”我叫出来,“你怎么会认为他软弱呢?一个人决心要走自己的路,能够一年不理会所有亲友的反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软弱……”
“过去我和他一起时,他一向对我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违拗过我。我能够把他玩于股掌之上。我们外出游玩时,他从来不出头拿主意,大伙儿怎么玩他就跟着一起玩。”
我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个烟圈儿来,看着它在空中变得越来越大,逐渐稀薄,最后在空气中消失。
“我妈妈和埃利奥特舅舅都认为我很不对头,因为我在和拉里解除婚约后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跟他出去到处逛,但是,那其实是因为我完全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我始终认为他到最后一定会向我屈服的。我一直相信不了,当他那个木头脑袋反应过来我是当真的时候,他不会让步。”她迟疑一下,顽皮地向我一笑,带着点儿恶作剧似的神情,“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大吃—惊?”
“我认为我很难再震惊了。”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去看了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同消磨我在巴黎的最后一晚。当我告诉家里人时,埃利奥特舅舅说这非常不得体,妈妈说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一般我妈妈说什么事情没有必要,意思就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成。埃利奥特舅舅问我到底怎么想的,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去逛那些夜总会。他跟我妈妈说,她应当禁止我去。我妈妈问我:‘如果我禁止你去,你能不去吗?’我回答说:‘不,亲爱的,我一定得去。’然后她就说:‘我不用想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说禁止你去这样的话了。’”
“你母亲好像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她的眼睛。拉里来接我时,我到她房间里跟她说再见。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话看上去就像赤身裸体似的;当她看见我穿的那些衣服时,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了—遍,使我很局促不安,觉得她似乎已经相当敏锐地看出了我心里的打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打算干什么呢?”
伊莎贝尔看了看我,带着些疑惑,仿佛还没想好自己究竟该坦白到什么程度。
“我对自己的装扮很有信心,而且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拉里已经在马克西姆饭店定了一张桌子。我们点了很多好菜,所有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点了,还喝了香槟。我们杂七杂八地谈,至少我是这样,而且引得拉里也跟着大笑。他总是很轻易就被我哄得开心,这也是我喜爱他的原因之一。饭后我们跳了舞,跳得尽兴极了,然后我们又去了马德里堡[21]。我们在那边碰到几个相识的人,就和他们一起玩;我们又喝了香槟。后来我们又去阿凯西亚。拉里舞跳得很好,而且我们步调很合拍。我跳着跳着,觉得好热,酒意也上了头,再加上那些音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里。我做了件胆大妄为的事,我将自己的脸贴上了拉里的脸。我知道他要我。天知道,我也要他啊。我有了一种想法。我觉得这种想法一直就在我脑子里。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只要带回家,嗯,那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要说,你这样措辞再微妙不过了。”
“我的房间跟埃利奥特舅舅的房间还有我妈妈的房间都隔着一段距离,因此我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等我们回到美国之后,我想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时就只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能把他弄回去,我敢说要把他留下来的困难就不大了,尤其是妈妈正生着病。‘我真是个傻瓜,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办法,’我在心里说,‘这样一来,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音乐停下来时,我仍旧在那里让他搂着我。后来我说时间晚了,我还要赶明天中午的火车,所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我紧紧偎着他,他用胳膊搂着我,还低头吻了我。天,他吻我了,他在吻我,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天堂里。仿佛只在刹那间,出租车已经开到地方了。拉里付给司机车钱。
“‘我走路回去。’他说。
“出租车隆隆开走了,我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上来再陪我喝一杯酒,好吗?’我对他说。
“‘行,如果你希望我喝的话。’他回答。
“他已经揿了门铃,门在这时开了。我们进门时,拉里把电灯扭开。我看到他那双眼睛,那里面透出的是一种信任、坦诚,甚至是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显然一点也没觉察到我正在诱使他进入我设下的圈套。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像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你知道接下来我做什么了吗?我说,‘噢,我想你最好别上去了。我妈妈今天晚上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们还是不要吵醒她了。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你觉得遗憾吗?”我问。
“既没有庆幸,也没有遗憾。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我会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本心;而只是一种感情用事,当时我没法控制自己。”她勉强一笑。“我想你会说这是我的性格里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这好的一面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它会小心点。”
实际上,我和伊莎贝尔的谈话本该到此为止的。我想她对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也许感到一些慰藉,可是,从我的角度来说,我没能帮到她更多,心里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于是就多讲了几句话,希望多少能再给她一些安慰。
“你知道,一个人在恋爱中发现自己受了挫折,心里通常都会感到痛苦,而且那种痛苦仿佛永远都摆脱不掉似的。可是,如果你到了大海上,就会发现,海对这类事情是很起作用的。”
“这话怎么讲?”
“爱情不是一个合格的水手,只要你在海上航行一回,它就会憔悴不堪。当你渡过大西洋,和拉里之间远远地拉开了距离时,你会惊奇地发现,许多你在离开以前难以忍受的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这说的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曾经历沧海的人的经验体会。当我在恋爱中遭受挫折、感到痛苦时,我就会立即搭乘一艘远洋客轮,出海远航。”
雨还在下,天气没有放晴的迹象。我们觉得即使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和伊丽莎白女王的床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所以我们就开车返回了伦敦。这以后我跟伊莎贝尔只见过两三面,还都是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然后我就结束了在伦敦的短期停留,动身去了蒂罗尔山区。

我们进门时,拉里把电灯扭开。我看到他那双眼睛,里面透出的是一种信任、坦诚,甚至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显然一点也没觉察到自己正在被诱入我设下的圈套。我突然觉得,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像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我说:“噢,我想你最好别上去了。我妈妈今天晚上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们还是不要吵醒她了。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注释】
[1]这个博物馆陈列的都是现当代绘画,包括印象派绘画。
[2]原文为法语quelles manières,原意为“什么行为”,后引申为“真是做作”,暗指拉里硬挨上来,毫无礼貌。
[3]蒙马特,在塞纳河右岸,巴黎穷画家集中地。
[4]罗思柴尔德,欧洲有名的犹太家族和巨富。
[5]波提切利(1444?—1510),15世纪后期佛罗伦萨画派最著名的大师。
[6]纳蒂埃(1685—1766),法国人像画家,1715年曾被彼得大帝召往俄国,1734年任奥尔良家族画师。
[7]原文为法文。
[8]一种紫红色的开胃甜酒。
[9]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10]鲁斯布鲁克(1294—1381),古佛兰芒民族的神秘主义者。
[11]在意大利。
[12]是一种旧式红头火柴,和现在的黑头安全火柴不同,经过摩擦,自能燃烧。拉里用的这种火柴还浸过半截硫黄,烧起来时间比较耐久。
[13]笛卡儿(1596—1650),法国理性主义哲学家。
[14]原文为法文。
[15]菲迪亚斯(前4907—前432),希腊雕塑家。
[16]一年一度的全世界最大的草地网球赛。
[17]约翰·康斯特布尔(1776—1837),英国风景画家。
[18]德文郡奶油:将牛奶煮热冷却后,撇取浮在牛奶面上的奶油。
[19]伊莎贝尔的这句话等于我们说的“天哪!”。
[20]《旧约·路得记》:寡妇路得返回原籍伯利恒,在波阿斯田中拾麦穗奉养婆婆拿俄米,波阿斯很照顾她。拿俄米得知,就命路得趁波阿斯在场上睡熟时,掀被子睡在他的脚头。波阿斯便娶路得为妻,即大卫王的高祖母。伊莎贝尔在这里提到路得,大约是想到她自荐衾帱之事,所以哧哧地笑了。“异乡麦田”一语不见《路得记》,而是济慈在《夜莺颂》中胡乱用的。
[21]马德里堡位于波隆花园入口处,是一家超级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