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泉州
知道泉州是最近的事情,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
如果有人说厦门、福州、烟台、上海等任何一个沿海城市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我都不会惊讶,唯独泉州,不在其列。
如果西安、北京、开封、洛阳、南京甚至杭州、济南等任何一个古老城市成为2013年东亚文化之都的唯一入选者,我也不会惊讶,可是偏偏是泉州,不能不令我更加疑惑不解。
上网搜一搜才发现,泉州真是被我忽视也被很多人忽视了的一个古老城市。
谁能想到,在13世纪,泉州是与敦煌齐名的另一个辉煌城市?泉州是中国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宋元时期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是最早放眼看世界的城市。
泉州有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清真寺,有最早的妈祖庙天后宫,有与嵩山少林寺遥相呼应的南少林寺,有中国四大名寺之一的开元寺,有和赵州桥齐名的古石桥洛阳桥,更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南音。小小一座城,却布满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摩尼教等宗教场所以及儒教、道教、关帝、妈祖等本土民间祭拜祈愿的场所。泉州的古老出人意料。
马可·波罗曾这样描述泉州:
宏伟秀丽的“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货物堆积如山,繁荣的景象难以想象。
马可·波罗所记述的刺桐也就是泉州。五代十国时期,节度使刘从效扩建唐朝开元年间修建的泉州城,并且在城里城外大量种植自东南亚引进的刺桐树,因此泉州别称刺桐城。在古代的西方海图与航海典籍之中,一直以刺桐称呼泉州。
比马可·波罗晚到泉州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也说:
我们渡海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刺桐港……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此地织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南宋时,泉州的地位已超越广州,成为中国最大的港口,而到元代,一跃而成为世界东方第一大港。
比马可·波罗晚了七百多年的我,怀着朝圣一样的心情来拜访泉州。
高铁站通往市区的道路宽阔笔直,连接着一个城市和对外的窗口,这和别的城市没什么两样。高铁把更多的人迎来送往,城市和城市越来越相似,乡村也越来越城市化,古老的东西在更快速地消失。泉州的古老还在等我吗?
街道两边的树并不是刺桐,我有些失望。据说这是海外传入的树,五代时期,泉州就环城种植刺桐,曹松《送陈樵校书归泉州》诗中有“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的诗句,刺桐之美可以想见。
离市区近了,路两边的店铺多起来,电动车不断地从我们的车前车右穿来穿去,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绿树环绕的城楼,很有些古意。司机说这是朝天门。第二天早晨,我专程去了朝天门。城墙已杳无踪迹,城门还在这里,被柏油路圈在中间。城市还在沉睡中,朝天门也静静的,门边的树斜斜地立在一侧,厚厚的木门开着,我走进去,地面是宽大的石条铺就,墙壁的缝隙里长出一点小草。我缓缓走入门洞,不到十步就出了城门,就像走出自家的院门,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家的院子被马路围起来,汽车在周围旋转,院子成了孤岛。
我后来发现,泉州的许多古迹都是这样奇怪地和现代人的生活融在一起的。
在泉州,宗教场所很多,而且每一个都历史悠久,明清乃至宋元甚至唐代的都有。
泉州清净寺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清真寺。早在一千年前,经常往来泉州与中亚的阿拉伯商人不仅在泉州设立商号,有些干脆就在泉州定居。他们不仅带来了中亚民族的生活习惯,同时也带来了他们的传统宗教信仰。清净寺就是一座典型中亚建筑风格的清真寺。
清净是寺院的本相。我是很少踏进寺庙的,但它的名字让我好奇。
初次看到这座寺院,我吃了一惊,虽然它看起来非常简单,但端庄方正的姿态令我肃然起敬。那圆形穹顶门楼高高耸立,有两层楼高。一侧的院墙形如城堞,稍矮于门楼。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傍晚的天空一片清朗,一弯新月若隐若现。站在喧嚣的马路边,远望清净寺,它像是一个巨大的船舰,正静静停泊在夜幕下的码头。码头上霓虹闪烁,车流如梭,俗世的欲望穿街走巷,现世的欢乐熙熙攘攘,都与它无关。想起刚刚参观的空寂的礼拜殿,已经被岁月毁坏的旧礼拜殿遗址上静静矗立的十几个高大的石柱,竟有些恍惚。千年前的阿拉伯商人经过艰难凶险的海上航程,在聚集了从东南亚各地,甚至远自阿拉伯半岛前来贸易的各国商船的刺桐港,卸下香料、宝石和各种珍奇的货物,然后满载中国的丝绸、瓷器带回他们的国家。在泉州暂居的日子里,他们一定需要这样一处精神的港湾吧!
涂门街边离清净寺不远有个释迦寺,我是在地图上看到的,就顺路去看看。这个小寺处在居民楼密集的深巷中,问了好几个路人,我才来到它门前。门脸很小,像一户普通人家的院门。已经是傍晚,我推门进去,一个人也没有,金色的佛像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神情安然,香火的气息弥散在小小的佛堂,隐隐约约的诵经声不知从哪里传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定在了那里,挪不开脚步,既着迷又不安。
去开元寺是早上七点。寺门敞开,没有游人,只有晨练的老人。门口的古桑已经八百岁高龄,东西二塔历经千年沧桑,经历八级地震而屹立不倒。大雄宝殿雄伟富丽,佛的金身塑像高高端坐,须仰视才见,梁顶上木雕的飞天乐伎栩栩如生。据说在泉州城内,现在的建筑都不能高过开元寺。晨练的泉州老人,千年古寺,古树古塔,都焕发出生机和活力。
比起佛教寺庙的肃穆和神圣,关岳庙和天后宫就显得更热闹亲和一些。关岳庙门口的一副对联我极喜欢:“诡诈奸刁到庙倾城何益;公平正直入门不拜无妨”。无论早晚,上香祈愿的人络绎不绝。屋脊上都雕有色彩鲜艳的龙,龙须翘起向天,龙身雕刻繁复。关公、岳王、妈祖的塑像同样色彩浓重,形态可亲。泉州关岳庙供着关羽和岳飞,天后宫供着海神妈祖。历代的老百姓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守护神,在泉州,这样的祭拜场所到处都是,就在城区里,在隔壁,在对门,抬脚就到,随时可以给予人精神的慰藉。
除此之外,天主教与基督教建筑风格的花巷、中山街基督教南教堂、佛教建筑九日山建造寺、摩尼教风格建筑草庵、道教风格建筑老君岩等在此交相辉映,见证着多元文化相互交融的一段历史。
走在泉州的大街小巷,我在想,如果我是一个泉州人,会不会有宗教信仰?会信什么呢?大概我也会在去开元寺晨练时上一炷香,傍晚散步时去关岳庙或者妈祖庙祈愿求福,周末去清源山拜谒老子和弘一法师,因为他们就在我身边,在我的生活里,古老而又历久弥新。明清时,泉州人到东南亚发展,也把他们的信仰带到了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乃至越南、泰国、缅甸等地,而在那里,中国人的民间信仰似乎至今鲜活无衰。
在关岳、妈祖、儒教的崇拜中,我看到一种共性,那就是仁义信仰。这是我们的本土信仰,有人会说这不是真正的宗教,有人批评这种信仰的功利性,但这种信仰的先进性却常常被忽视。崇尚仁义的中国人,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有克己复礼的忍让精神,没有排除异己的狭隘,以和为贵,这是纷争不断的当今世界所需要的。
泉州北部的清源山,早在唐代,儒释道就三者并存,兼有伊斯兰教、摩尼教、印度教的活动踪迹,逐步发展为多种宗教兼容并蓄的文化名山。雕于宋代的老子石像与山岳同在,这位被尊奉为道教始祖的老人被赋予慈祥、安乐的神态,成为健康长寿的象征。泉州有句民间俗语:“摸着老君鼻,活到一百二。”倘若老子地下有知,真不知是喜是忧了。清源山还是弘一法师长眠之处。弥陀岩西侧一处花木繁茂的地方,有他的灵骨塔、雕像和他生前最后的墨宝“悲欣交集”。左侧摩崖上有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千古江山留胜迹,一林风月伴高僧”的石刻。他是中国近现代佛教史上杰出的一位高僧,与太虚、印光并称为近代三大高僧。大师一生苦心向佛,精研律学,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世人留下了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我多次行走在西街、涂门街、中山路,宗教的清静气息和花花世界的喧嚣热闹交替笼罩着我,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泉州人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和宗教生活在一起,他们踏实勤奋地创造财富,积累财富,以富为荣,但又有坚守,有信仰,行仁义,懂享受。
一个卖姜母鸭的小食馆,老板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干净利落,待人很和善。我和朋友慕名前往这家藏身于某居民区的饭馆,吃到了味道香醇的姜母鸭。喜欢这种美食,我们建议老板多开几家店,搞成连锁店,能赚得更多。老板这个女人,兼主厨,兼服务员、收银员、洗碗工,一点不为所动。她平静地说,别人做她不放心,怕影响了姜母鸭的品质。她说,一定要选番鸭,当天宰杀,凌晨四点送到她店里,她还要细细地再处理,确保鸭子干净清洁,之后腌制,配料有十几种,整个烹饪过程中不加一滴水。和我们聊天时是下午三点,她每天只有这个时段可以休息一两个小时。和她一起经营的是她的婆婆,老人去睡觉了。我们看到她的厨房更是惊讶,案台洗得明亮光洁,白色的抹布整齐地晾在绳子上,竟完全没有一点油污的痕迹。我们习惯性地拍了照片,说给她挂到网上宣传宣传,她竟说:“不用了,我也忙不过来。”她的店已经有十几年的历史了,也不扩张,也不包租,就自己经营着,辛苦而满足。
一个开瓷器店的小姑娘愿意和我们这样的过客聊几个小时,一边给我们泡安溪铁观音喝,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瓷器,聊茶道,聊创业,聊人生。邻居的小孩子来了,缠着她讲故事,她耐心地给他们找本书,或者拿出五子棋给他们玩。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人人无暇停留的时代,她那么安静、快乐、从容,是泉州的宗教濡染了她吗?
一个老头,高瘦,穿件短袖T恤,骑着一辆用自行车和轮椅改装成的偏斗三轮车,轮椅上坐着他的老伴。老伴穿得比较厚,裹着头巾,头始终耷拉向左侧,看样子行动已经不能自理。在西湖的早晨,他带着他的老伴,也像别的老人一样来晨练。上坡时,他就下车,弓着腰背,使劲往上拽,下坡时,他坐在车上潇洒地滑下去,直道、拐弯,动作娴熟自如。时不时地,他就回头看看自己的老伴,用左手帮她扯扯头巾。尽管那个动作只在一瞬间,却一下子让我潸然泪下。
我行走在西湖的岸边,看到刺桐火红的花朵,看到宽阔的湖面上微风送来的阵阵波纹,湖心绿树覆盖的小岛上栖息着许多白色的水鸟,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徐徐的南音,真觉得自己好像就是泉州人,就是这湖光山色、人间草木中的一分子。
昨晚在府文庙听到的南音,竟那样符合我的心境。它不像秦腔那么高亢激越,大喜大悲,也不像越剧那么柔美甜软,儿女情长,它真是符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中和美的原则。南音是古老的音乐,我听着,感觉它的曲调并不复杂,演唱者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伴奏的乐器也仅四五个,只一个人唱。大简至美,一切美都源于简单、朴素。《诗经》是这样,汉代的石器也是这样,到了明清,器物太繁复,并不美。人过中年,也该返璞归真了。
要去寻访洛阳桥,突然骤风暴雨飒然而至。这倒好,当我们到达桥头时,竟没有看到一个人,司机说平时游人很多。而此刻,雨又知趣地小了,长长的石桥似乎只为等我。踏上雨水洗濯过的条石,望向对面,竟看不到彼岸。
撑着一把伞,在桥上信步,也是一种情趣。喜欢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谁能说雨无情?这场雨落在石桥上,落在洛江上,此刻也落在泉州的老街上。凝神谛听,那寂寞的雨仿佛在唱着一曲《滴答》。不知是雨还是曲,把我带进了遥远的回忆,一步一梦,一个脚印一个过去,地面就起了涟漪。人在走,雨在下,时间在流,这是何等惬意啊!岁月把辉煌留在了过去,似水的流年里藏着我们多少回忆?当旧梦随着雨在风中飘的时候,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的岁月了。隐约可见的来时路里,足迹已被雨水刷去。眼前只有向前的路,也许向后也是路,但是向后退着走,那就是退步。追忆着曾经的年华,翻越千山万水,一步又一步地向着希望走去。风中的丝雨落在负责建桥的蔡襄的雕像上,他伫立在风雨中,陪伴、守护着这座横跨洛江的古桥。
五月的雨落在了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一曲《丝路花雨锁泉州》从历史的深处传了出来。
在飘着雨的天空下,龙湖衙口的施琅将军像巍然屹立在海边,双眼望着宝岛台湾,仿佛在思念谁。安海五里桥的桥面上水波荡漾,“天下无桥长此桥”的豪言,在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里被时间印证。罗山草庵寺的屋檐下雨滴成线,弘一法师的题词“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几十年后的今天,又有几个人能参透?
站在清源山上,向南眺望,泉州城尽收眼底。我仿佛看见碧海青天下,大小船舶停泊在港口;大街小巷,各种肤色的商人云集于此,琳琅满目的货物堆积如山;大海扬波,渔夫要出海,女人们就穿着像过节的衣服,戴着斗笠,挑着贡品,去拜妈祖,祈求女神的保佑。
离开泉州,总有点恋恋不舍。我不是它的主人,不可能在它身边守望,这令我非常遗憾。人的一生会留下多少遗憾,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不过,泉州我还是会再来的,这里的宗教和人让我着迷。下次来就是熟人了,想到这,那迟疑的脚步也就有点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