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韶关

我没有想到丝绸之路还有海上的一条路，我更没有想到韶关会和丝绸之路扯上关系。于是在这个秋天，我来到韶关。

韶关的得名弥漫着悠远历史的烟尘。相传舜帝巡奏韶乐于城北三十公里处的石峰群中，该处的三十六石块后来统称为韶石山。南朝梁、陈两代在今市境内设置两州（衡州、东衡州）。隋代开皇九年（589）改东衡州为韶州，取州北的韶石山的韶字为名。到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于河西武水边开设税关，名为遇仙桥关。清康熙九年（1670）又将南雄的太平关迁至东河浈水边，并在北门外增设旱关，统称三关，韶关之名即由此而得。

车过南岭，秋的味道变得淡了。远山淡黛，近树疏黄。田野里，春苗夏禾已经收割，裸露的泥土残留着秸秆的短茬，有即将收藏蛰伏的虫子。田垄上走着荷锄的农人。在落日余晖的柔情注视下，土地裸露地、起伏地、温柔地在山坳里安处。

我没想到，韶关会以这样诗意的田园风光迎接我，仿佛在提醒我欣赏它从悠远的历史深处一路走来的淡定从容。

像中原许多地方一样，韶关也有早期人类活动的遗迹，是早期智人马坝人的故乡。舜帝曾经南巡至此，登韶石山而奏韶乐，不知孔子在齐听到苌弘演奏的韶乐是不是从这里继承的，令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也许曾使韶石山上的山石为之动容。望着两边的山脉，心灵沐浴在一种幻想的美妙旋律中。

莽山以南是绵延起伏的山岭。岭间有一关隘，始通于秦汉。后来，经唐代名相韶关人张九龄进一步开凿扩展，这就是后来海上丝绸之路连接长江、珠江水系陆路最短的交通要道——梅岭古道。听说冬春之际，驿道两旁的山岭，漫山遍野盛开梅花，可惜我无福领略这样的美景了。

韶关位于广东省北部，北界湖南，东邻江西，中原南通，必须经过韶关，于是有了梅岭古道，而古道又最终成就了韶关的历史地位，“三省通衢”名副其实。这从它名称的变更也可见一斑。韶关之韶取自丹霞名山韶石山，隋时称韶州，明清之际，在今韶关市区先后设立水陆三个税关收税，始有韶关之名。

曾被誉为中国南北贸易黄金通道的梅关古道，作为“南北咽喉，京华屏障”，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梅关古道现在是全国保存得最完整的古驿道。古道上铺筑着鹅卵石，走在上面，享受着清冷的滋味，想起了陆游那首著名的《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想象着梅花绽放时古驿道上晨起的征铎声，悬想那梅花与古道孤独淡然的品相，那是至高的禅意啊！

这梅关古道上，不知走过多少贩夫走卒、文人骚客乃至英雄豪杰，发生过多少瑰丽而沧桑的故事，但斗转星移，斯人已逝，唯有这梅树、这古道依然沉默地守在这里，也许寂寞，却也“香如故”。这里曾是岭南举子上京赶考的必经之地。来到梅关古道，重走当年举子所走的崎岖山路，想象着那些文弱书生在风雪中翻山越岭，“驿骑声喧惊客梦，书生步急碎霜天”。为了“金榜题名天下知”，十年寒窗苦，不只是寂寞苦读，更要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赴京赶考。一去数年，多少举子或因行程凶险，或因贫病交加，死在上京的路上，“壮志未酬身先死”，怎不使人泪沾襟？

梅岭还与陈毅元帅有关。梅岭三年是陈毅最为艰苦卓绝的三年，《梅岭三章》便是他被困梅山，自料难免牺牲的情况下写成的一组带有绝笔性质的诗篇。“此去泉台招旧部，十万旌旗斩阎罗。”“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每每读起，诗中那种超越生死、舍生取义的豪迈气魄都让我为之肃然起敬。半山的陈毅隐蔽处林莽繁茂，茅草丛生，依稀可感当年的艰苦与凶险。

登上梅岭，站在“一脚踏两省”的地界上，看古道向南北两边蜿蜒而下，云烟弥漫，千年的风云宛若凝聚于此，不由得轻轻一声叹息。

距梅关古道二十公里，便是珠玑古巷。主人邀请我去珠玑古巷寻根拜祖。千年前的古巷实在符合我的性情。

珠玑古巷是广东仅有的保存完好的宋代古巷古道，有“广东第一巷”之誉。据史书和地方志记载，珠玑巷有近千年的历史。古巷全长一千五百多米，路面宽四米多，用鹅卵石铺砌而成。漫步其中，瞻望至今仍保持着原貌的古建筑遗址，不同朝代的古楼、古塔，盘根错节像一把绿色巨伞的榕树，心一下子安静下来。清凉的风吹过，空气里有点尘土的味道，岁月的沧桑在风中流荡。古巷中的元代实心石塔有一层楼高，立于古井之上，七层八角，名叫胡妃塔，听说是为了纪念南宋度宗皇帝的妃子而建。当初，胡妃被奸相贾似道所害，不得已逃出宫廷，被珠玑巷富商黄贮万所救，遂下嫁于他，后被家仆告发，朝廷派兵围剿，珠玑巷居民只得纷纷南逃，胡妃为不殃及珠玑巷乡亲，只得悲愤投井，后人就在井上建一石塔纪念她。

脚下是那饱受了千年风霜的鹅卵石一颗又一颗，石缝间是现在的尘土，走在上面需低头择步，千年来的岁月沧桑似乎从脚下传递到心底，思绪不由自主地飞翔到遥远的唐宋。孤陋寡闻的我们谁也想不出此巷曾经的繁华。

珠玑古巷曾是古代中原和江南通往岭南的必经之地，土地肥沃，山青水碧，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人们多在此停留。明朝黄公辅描述这里：“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过沙水珠玑村诗》）而今，看那狭窄斑驳的巷道，那被岁月浸渍的祠堂老屋，还有那香火袅绕的祖宗牌位，眼前匆匆而过的游客，竟有些恍惚，沉默的古巷见证过韶关的盛衰，经历过千年的风霜，如今只能迎来一次又一次的观赏。一声叹息为了古巷。

车进市区，又是另一番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景象了。

浈江、武江、北江从城中贯穿而过，在市区，我更多的是滞留在江边，聆听江水拍打堤岸的千古心声。

浈江区东堤路邻近，具有南方特色、风格别致的旧建筑鳞次栉比，有风采楼、曲江园、大成殿，有道教古观太傅庙、广式建筑群广富新街、濂溪书院、广州会馆旧址、三座基督教礼拜堂等，明清至民国的古建筑建成一片，现在依然保存得比较完整。历史上，这里曾是华南最繁荣的商贸街之一。古往今来，南北文化、物流交会于此，沿浈江上游，北跨珠玑巷、梅关，入赣江、长江水系，再过京杭大运河，可交融中原文化等。沿浈江下游，南连北江、珠江、广州、海上丝绸之路，可吸纳岭南百越、海洋文明。

江面上有一条小船。我止步观望，渐渐看清是一男一女在捕鱼。男的摇橹，女的拉网，看不清他们的容貌、衣着，只见轮廓清晰的剪影。面前波光粼粼，身后熙熙攘攘，城市已经开始一天的脉动。勤劳的韶关人正在撰写着城市的华章。

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影响了韶关的经济生活和文化风貌。古越人善水和使用舟楫，《越绝书》称其“以船为车，经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汉书·地理志》记载了汉武帝以黄金和丝织物，交易明珠、璧、琉璃和奇石异珍，表明了海上丝绸之路已开通，并开始影响岭南的经济、文化。随着贸易的发展，南北朝时期，域外一些高僧浮海而来，先后在广州、韶关等地创建了我国最早的一批寺院，佛教文化由此得以在岭南首先传播。现存的广州光孝寺、西来初地、韶关南华寺等成为这一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见证。明清海上丝绸之路鼎盛，西方近现代科技文化也因此传播，并整合为区域文化的一部分，深刻地影响了当地历史进程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使韶关等地有了海洋商业文化色彩。

晨曦中，城市还没有热闹起来，江边已经有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地漫步，或打太极。枝叶婆娑的大榕树下坐着几个老头在闲聊，走过他们身边，听到完全陌生的话语，让我感觉似乎穿越到了一个古朴的村落。迎面走来的一个老人携来一阵播音，我猜是早间的粤语新闻吧。

北江横陈眼前，浩浩汤汤，流不尽千古风流、万世繁华。

韶州商业的繁荣是在宋代。在韶州转运集散的北货有丝绸、棉花、茶叶、烟丝、瓷器等，南货有广盐、铜、铁、锡制品、香药、百货、岭南特产等。至明清时期，韶州的旅栈业、银楼业、中药行业、烟草行业、布匹行业、典当业、米行业、盐行业、运输业等颇为兴旺，这一时期在韶州城内和城郊先后建了九大贸易市场。各地商人来韶经商频繁，“舟车辐辏，踵接肩摩”。尤其是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清政府实行海禁后，广州成为唯一的通商口岸，南北货物和国外进口商品大都运来韶州转运集散。湘赣、江浙、闽南和广州各地客商，纷纷来韶经商，先后在韶州设立一批商业会馆。

海上丝路不仅带动了中外经济和贸易的发展，也让韶关迎来了文化的繁荣。佛教在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由海上丝绸之路经交趾合浦港传入岭南。南朝（527），禅宗始祖达摩泛海抵广州创建西来庵，其登陆点曰西来初地（唐道宣《续高僧传》）。南朝宋文帝元嘉初年（424），天竺僧求那跋摩来南海，后取道始兴县入京。梁武帝初，天竺僧智药三藏创建南华寺。禅宗最初由达摩带入，到六祖慧能逐渐消化成本土禅宗，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奠定了自己的派系，南华寺成了中国禅宗发祥地。明万历十一年（1583）意大利耶稣会教士利玛窦从澳门进入岭南传教，开启西方宗教在我国内地传播之先河，并传播了文艺复兴时代以来西方的科技文化知识，深刻地影响了当地历史进程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使韶关有了海洋商业的文化色彩。

唐开元四年（716）冬，祖籍韶关（时为韶州曲江）的左拾遗张九龄（世称张曲江）监督开凿新路，命道旁多植梅树，故又名梅岭。在江西、广东两省边境，一向为岭南、岭北的交通咽喉。在韶关人的眼里，没有张九龄奉诏开凿新道，就没有兴盛的珠江三角洲。它的划时代意义在于拉近了南北之间的距离，在岭北水路和岭南海运之间有了陆上连接点，结束了中原人对水路进岭南的依赖，使进入岭南地区快捷方便了许多。岭南经济文化的重心迅速地从偏远的西部山区移到了东南沿海，结束了珠江三角洲蛮荒的历史，推动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

海上丝绸之路带来的文化碰撞交融，佛教、基督教的传播，彰显出韶关文化具有趋于整合的特性，具有文化更新、与时俱进的面貌。具有这种文化的韶关人，有奋斗的精神和自立的能力，不怯懦；有坚强的意志和临危不惧的勇气，不琐碎；有开阔的胸怀和眼光，进取、坚毅、大度是红三角文化中的一支主力军。

在韶关的江边，我想起了慧能大师。常人很少知道他与孔子、老子一起并列为东方三圣人，是中国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思想家之一，其哲理和智慧仍为今人敬仰。他以见性成佛为宗旨，提倡不立文字，弘扬顿悟，以传统文化的精髓结合禅宗教义的秘籍，形成中国佛教禅宗的南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慧能大师的偈语。他的后半生是在广东岭南一带度过的。韶关在常人看来应是闹市之地，但我却从中看到了慧能大师所悟出的禅意。

海上丝绸之路从韶关经过，不仅造就了古代韶关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更为它的今天带来欣欣向荣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