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沙漠里的穿越
沙漠里的穿越

在茫茫的大漠瀚海里,人的生命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如同一粒细沙。然而,从古到今,一直不乏勇敢的男儿义无反顾地走入沙漠这片死亡之海。是什么力量牵引着他们的脚步?是怎样的梦想鼓起他们的勇气?

穿越沙漠,尽管这只是一次旅行,也足以让我的胸膛激荡着一种英雄的豪气。

现在穿越沙漠,有宽阔的公路,没有迷路和露宿的风险,不免令人“英雄气短”,但多少也让人安心。

轮南西气东输首站不远,有一座现代材料做成的纪念碑,此碑是为沙漠公路而立的。抽象的雕塑形式是一种艺术联想,普通人只有通过图解才会大概明白艺术家的构思。碑座上有文字记载:塔里木沙漠公路,全长五百二十二公里,是全世界在流动沙漠中修筑的一条最长的公路。

这里便是沙漠公路的起点。

此刻,我坐在旅游巴士上,眼前的公路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条玄色长带,镶嵌在褐黄色的沙漠上。

窗外是亮得刺眼的一望无际的沙漠,长空万里无风无云,远望,似乎热浪在沙上翻腾,分不清哪里是沙丘,哪里是气浪。真不敢想象,人行其中,能坚持几分钟而不晕厥。车内,人们恹恹欲睡,启程时的惊喜和好奇现在已经无迹可寻。确实,风景太单调了,除了沙还是沙,望不到头的沙。大家都闭上眼休息,只有司机一个人戴着墨镜继续开他的车。

听导游介绍,这条公路是1995年才建成的,前人也曾多次尝试,都失败了。最早是1917年,新疆督办曾计划修一条从和田到库车的公路,最终也只是梦一场。20世纪40年代,当地政府曾在大漠的南缘筑路,采用铺压树枝和芦苇的方法作为路基,但经不住车辆碾轧和风沙侵蚀,沙漠道路千疮百孔,终被风沙阻隔。20世纪50年代后,在沙漠南缘修筑砾石路,或铺熟砖路面,也难抵挡碱层翻浆,沙漠段仍是难以畅通。直到1995年,这条穿越南北的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终于修成。

此刻,巴士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驰骋于这条路上,真难以想象,前人是如何凭借着骆驼、牛马、毛驴穿越这片沙漠的。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天地悠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喟。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自古以来就是生命的禁区。所谓的内陆距离海洋最远,气候最干旱,植被最少,沙丘类型最复杂,流动性最强,流动沙面积最大,流沙层最厚,沙粒最细,堪称世界八大之最。从汉代开始,曾有五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道路。它们都是前人用生命去探寻、去尝试,是一代又一代勇敢的人、聪明的人摸索出来的生命之路。这五条穿越大沙漠的古道,除和田河古道因有河水相伴仍有人涉足外,其余几条古道早已被埋没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了。不知有多少白骨掩埋其中,不知有多少丝绸风化在沙碛里。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在《过碛》诗中吟咏道: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黄沙碛里曾走失了多少行人,他们举目四望,唯见天连沙,沙连天,没有任何标志,唯见无数的沙垄、沙山,每一个似乎都潜伏着险恶的魔鬼。几个月的行走,拿什么去慰藉那颗“行到安西更向西”的无望无助的心?

行进在沙漠公路上,满眼是黄澄澄的沙丘。通常的情景是,我还来不及抬头,无垠的沙漠已落在我的身后,眼前还有望不到头的黄沙。我有时就疑惑着:我会不会变成一粒沙子,埋没于这无边的黄沙中?

我眼前的黛色公路笔直地伸向远处,伸向塔克拉玛干的腹地,像一支射出的利箭一样不会回头。路边的隔离带很宽,栽培着和尚百衲衣似的畦状芦草,像千军万马执戟而立,抵御着流沙的侵袭。防线有沙漠侵蚀的残垣,有极个别的芦草奇迹般复活,向强大无比的敌营举起了冲锋的绿色小旗子。护卫两侧的隔离带在风沙甚至沙暴的进逼中,一直伴随着人类黛色的供给线指向大漠的心脏。

这让我想到秦驰道、长城、运河等古代的创造物,似乎都像是在大自然的胸部写下的一个“人”字。人类在沙漠的领土上画了一条五百多公里长的丝线,再布下一道天罗地网,来播撒生命的火种,这是前所未有的伟大创举。这当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现代新景观。

进入一片开阔地带,是胡杨林的胜景,林间的大河无疑是塔里木河了。有了河流和绿树,就有了人烟。这里是地图上标示的肖塘,有一个村子的规模。棉田里正在收获,高耸的棉堆仿佛幢幢建筑。路边就是瓜田,维族老人、妇女和孩子守在瓜摊旁,硕大的哈密瓜一元一个,香甜黏面。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没吃完两个。路边壕沟里倒满了腐烂的哈密瓜,让我觉得可惜。在沙漠里,什么都会让人觉得珍贵。

刚刚在叹息大漠的干燥、胡杨的枯死,眼下却说前边的公路被洪水冲断了,得沿着临时浮桥排队过河,人也要下车步行通过。走在晃晃悠悠的浮桥上,看见一辆面包车早已陷入水里。这里几乎常年无雨,哪来的洪水?是游移不定的塔里木河的某条支流改变流向,在平坦的大漠上漫游,如同不速之客光临这里?我们是该自认倒霉还是该庆幸呢?

沙漠里的呼吸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事。我背负着十公斤的水,走一阵便要停下来喝上一口,然后大口呼吸。

在沙漠的世界里遇到一片汪洋水域,我的心也湿润了。

再往大漠深处行驶,水和绿色退却了,一切生物都消失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变幻着异样又似乎同样的形状。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坦然地俯瞰着毫无表情的广漠。

我们进入了唐朝丝路图上的图伦碛,也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

塔克拉玛干是进去出不来或被遗弃的地方的意思。可谁能想象,这里在远古时候是一片海,汪洋波涛,林木茂盛,曾经温暖湿润,多种包括恐龙在内的动物在此栖息。沧海桑田,眼前波浪般起伏的沙丘仿佛是对昔日那片海的旧梦重温,可惜那是凝固了的死亡的风景,就连当年动物世界的霸主恐龙,都已化为古老的化石!

丝绸之路南、北两线之间,这漫无边际的沙漠就是唐朝的图伦碛。它东临罗布泊的蒲昌海,西达疏勒绿洲,比日本的总面积小不了多少。图伦碛的可怕处,一是极端干旱缺水;二是风卷流沙,终年不止。这里有古楼兰的遗址。在蒲昌海与阳关之间是一片砾石遍地的戈壁滩,地面上有几十米高的方山、土柱和岩塔,沟谷中堆积着流沙,因情形弯曲如龙,被称为白龙堆。当时的情形就像唐代诗人常建所说的:

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祠上望龙堆。

骷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岑参途经图伦碛时,看到艰难的道路上荒无人烟的悲凉景色,写过一首《碛中行》: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不知宿何处,平沙万里绝人烟。

在西行的路上,岑参偶尔遇到了返回长安的使者,不禁一阵欣喜,遂吟咏道:“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也只有置身于图伦碛这样的荒漠中,你才能真正体会途中遇到一个人的欣喜,你也才能体会诗人对家人的思念是在漫漫长路上渐行渐远渐无穷的。把平安的消息带回家,这是多少西行沙漠的旅人最难得也最重要的一件事啊!

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汉武帝时,先有张骞的探险,后有李广利的武力征伐,为了得到大宛的汗血马,为使西域各国臣服,汉廷几番遣使,几次出兵,终以惨重的代价赢得了短暂的胜利,也为后世留下了这条重要的丝绸之路。后世又有多少商旅、僧侣、探险者包括勘探者,葬身于这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漠之中,偶尔可以见到的人马残骸在诉说着大漠的险恶。一百年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等冒险闯入这片沙海,能死里逃生也算是他们的幸运了。血肉之躯的人在沙海里实在是脆弱的。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从戈壁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为走出沙漠,费尽心机,最终备好了一车南瓜,一边走一边用南瓜充饥,若干天后走出了戈壁滩,却又选择自首回到了监狱。

这片死亡之海却埋藏着丰富的佛教历史遗产,它是人类文明的地下资料宝库。到了20至21世纪,这里又发现了人类所急需的能源宝藏。它既充满了奇异辉煌的古老文明,又开创出雄壮伟丽的现代文明,磁石般吸引着探险者、开拓者和观光旅游的人们。

凶险而又瑰丽,广袤而又神秘,沙漠吞噬了涉足自己地盘的入侵者,又引诱着人类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人类因一种征服的欲望挺进沙漠,也揣摩着沙漠的脾性,认识它、征服它,也认识自我、战胜自我。人与沙漠的关系是复杂的,行进在流沙中的世界上最长的公路上,我思绪翻涌。

日落时分,我们沿沙漠公路走到了塔克拉玛干的腹地。高入天穹的熊熊火炬在招手,塔中油田作业区的灯火在眨眼睛,这方圆数百里广漠天地中的明珠一下子擦亮了我们的目光。

高悬的明月似乎在说,你仍然没有走出月光下的人间。

昨晚,穿越数百里没有生命迹象的沙漠,终于抵达这片小小的邮票一般大小的绿洲。

位于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塔中,比起古往今来的瀚海故事都要精彩得多。它是一朵沙漠中的花朵,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盛开。在浩瀚的大沙漠中满载而归的当数今天的这一群年轻人。

临近塔中作业区,公路边由干芦草结成的隔离带变成了绿化带,婆娑的沙柳在静静滴灌着奶汁。水源在深不可测的沙海底层,水真是比油还贵呢!也有年轻男女在路边漫步,在这生命禁区的一点间隙播种爱情。

清晨,拉开窗帘,趴在窗口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景。对面沙丘上,一片明丽而迷蒙的光亮渐渐由白变粉变红,露出了太阳新鲜的面孔,有如美女体态的沙丘,柔和安谧,在光线下呈现出湿漉漉的淡绿色。随着光线的炽热,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动声色地剥离着它浅黄到紫褐色的霓裳。背向阳光的一面是微暗的,如波谷浪山伸展到远处去。靠近地平线的天际呈灰白色,高远的天空一派瓦蓝。云彩一丝一缕似有似无,显得有点吝啬。空气清新,甚至有些凛冽,庭院中的绿树静若处子,一动也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屏住了呼吸,在分娩新的一天。

渐渐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发动汽车的声音。着橘红色工衣的青年男女匆匆走过院落,有的手里拿着纸张,一派忙碌的现代办公大厅的景象。服务员开始拖地、揩栏杆、浇花草,哼着流行歌曲。三三两两的工具车出发了,或是去处理厂,或是去采油站。

夜宿塔中,室内和作业区的情景让我感觉不到是身临大漠的死亡禁区,而像是在都市酒店一样。细想,方圆千里的大沙漠是没有多少个人的,我们下榻的地方无异于月球上的观测站。月光柔和地照着这广漠的沙海,塔中这一绿色的小点,旺盛的生命正在进入梦乡。

是的,我看见了在沙漠里工作着的人们。我敬仰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的所谓穿越,在浩瀚的沙漠面前,不过是昙花一现。

在月光下,我的心终于获得了宁静。梦里,隐约传来驼铃声,遥远的铃声将我搁浅于一片空旷的戈壁。我要不停地跋涉,因为我是沙漠里的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