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在轮台与胡杨约会
在轮台与胡杨约会

喜欢胡杨源于维吾尔族人对它的赞美:“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一千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可是对于生命而言,那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那棵被称为胡杨王的巨树高耸于众树之上,树干粗壮,四个人手牵手才能勉强合围,据专家从脱落的旁枝测算,这棵树的树龄至少也有三千二百年。

三千二百年,人类要繁衍多少代,才可以达到这个数字呢?

轮台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宿命的感觉。看过介绍,一点也不沾边。然而当我在轮台发现了那些上千年的胡杨时,我便得意于自己悟出了这名字里的玄机。在我看来,胡杨那遍身的神秘纹络在向我暗示着生命的轮回。我甚至觉得,轮台的胡杨树之所以活到现在,是为了完成与我在今天的约会,不然此刻我怎么会在这里?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在这四顾茫然的宇宙尽头,我仿佛来到了天地初创的洪荒之中,生命无限延长。我竟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倘若死后能托生,我愿是一棵胡杨,生长在轮台这个地方。

轮台静卧于新疆腹地的天山南坡,头枕山巅,背靠绿野,脚踏塔里木河。公元前60年,西汉政权就在此设立西域都护府,统摄天山南北,轮台由此得名。自古以来,轮台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中心。

唐诗中多有写到轮台。岑参的名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的就是轮台奇异的雪景。“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何处轮台声怨?”轮台逐渐成了边塞的代名词,它距当时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区千万里之遥,成了闺中少妇梦中的风景。只是她们的梦里也许只有冰寒,只有孤雁,怎么可能有这胡杨和大漠的壮丽?到了宋朝的陆游,躺在绍兴老家的村庄里,吟咏“尚思为国戍轮台”,梦想乘着铁骑踏过冰河向北方挺进。

此时,伫立在这历代强君猛将梦想征服的土地上,我被眼前的胡杨征服。

旅游车穿过一段荒漠,植被渐次丰茂,胡杨由稀疏渐渐密集,然后变成目光无法穿透的浩大森林。惊喜中,我又看到一棵巨型胡杨,比刚才那棵胡杨王还要粗大,树干得五个人才能合围,只是这棵树已没有了胡杨王的枝繁叶茂,树冠已呈秃裸,但强劲的虬干仍高指蓝天,像只只肌肉饱绽的青铜手臂。它雕塑般的质地让我震撼,即使是一棵走向颓败的老树,给人展示的仍然是饱经沧桑的力与美。和这棵千年老树相距不远的另一棵完全枯死的树,人们称之为重生胡杨。这棵树的主干经风吹沙打,树皮斑驳,裸露的树干如白骨般扎眼,让人联想到恐龙的遗骸。但就在这一堆“白骨遗骸”之下,新生的枝条却蓬勃而出,茁壮而生机盎然,在同一棵树上演绎着生与死的对立与承继的故事,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多么残酷,又多么自然。

据说胡杨起源古老,它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亿万年前的上白垩纪。到了中新世,胡杨的家族到达了天山盆地。在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和敦煌铁匠沟的第三纪古新世地层中发现的胡杨化石,距今已有六千五百万年的历史。它和银杏一样,有植物界的活化石之称。其形态与我们今天看到的胡杨的样子毫无差别。和胡杨的历史比起来,人类不过是自然长河中一支小小的支流,而人事变迁、朝代兴替也只是瞬间消逝的浪花。

时值晚秋,南疆大地已经看不到多少绿色,但对于看胡杨美景的旅人来说,这却是个最好的时节。

漫步于胡杨林公园内,道路两边满目沧桑,胡杨高大粗壮的身躯或弯曲倒伏,或仰天长啸,或静默无语,或豪气万丈。游人至此,除了赞叹、高歌抑或沉默,还有就是对生命无限的敬仰。

胡杨秀丽的风姿或倒影水中,或屹立于大漠,尽显生命的灿烂辉煌。在狂风飘雪的冬季,胡杨不屈的身影身披银装,令人由衷地佩服这茫茫大漠中的英雄。难怪有人不由得发出“不到轮台,不知胡杨之壮美;不看胡杨,不知生命之辉煌”的感慨。

金色的胡杨林将秋色渲染到了极致。这片丛林的所有树叶都像被金红或橙黄的油彩浸泡过,无数的金红和橙黄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片浮光耀金的海,“霜叶红于二月花”用在这里显得过于纤巧,它的光色对人的视觉冲击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震撼之余,我不禁自问,为什么是胡杨?是大漠选择了胡杨,还是胡杨崇拜着大漠?

胡杨虽然属于杨柳科、杨属的植物,但它完全不同于扶风弱柳,其形态与其他杨柳相比真是刚柔有别,阴阳两极。成年的胡杨树高达十多米,树干粗大,足可数人合抱。树皮纵裂,呈灰白或灰褐色,树冠华盖如伞,呈灰绿色,雄伟高大,千姿百态,结伴而行,同生同存,连片群立于大漠戈壁之上,留下古劲、沧桑和雄壮。

维吾尔语称胡杨为托克拉克,是美丽的树的意思。我想,这美丽不只是赞美它高大奇伟的形象,更是颂扬它顽强的精神、生命的智慧。这种树是唯一能在干旱沙漠环境中形成森林的乔木树种,它有着惊人的抗干旱、御风沙、耐盐碱的能力,生存繁衍于沙漠之中,因此就像被上帝选中的人。胡杨被大漠选中,担负着于死地衍生的使命,但胡杨又只能在温带荒漠气候和沙壤的条件下繁衍生长。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都生长在塔里木,只有在这个地方,它们才能结成壮阔的阵营,长出强悍而豪迈的气派。在胡杨林公园,多数树木的树龄都在百年以上,千年古木比比皆是。这也是胡杨为什么选择了塔里木盆地的大漠,它一定也是在迷茫中寻觅摸索了千山万水才找到了它的上帝,然后拜服在他的脚下,从此扎根大漠,演绎着“生生死死三千年”的英雄传说。

清人宋伯鲁曾为胡杨赋诗一首,名曰《胡桐行》:

君不见额林之北古道旁,

胡桐万树连天长。

交柯接叶万灵藏,

掀天踔地分低昂。

矮如龙蛇欻变化,

蹲如熊虎踞高岗,

嬉如神狐掉九尾,

狞如药叉牙爪张。

从侏罗纪的黑林子往东,就进入到一片更为怪诞的树林。这片景点的名称叫怪树林,这里的胡杨有不少是倒伏的,还有一些半倒伏者,与遍地横陈的枯木朽株错综在一起,如同一片烽烟狼藉的古战场。成片的胡杨树看上去极像刚经过一场鏖战的将士,残肢断臂,伤痕累累,这是充满雄性气息的胡杨群塑。在这里,在这静止中,你会觉得死亡竟是如此壮美,你甚至感到看到的竟是重生,是前世的雄浑气魄和来生的生命涌动。

举目四望,在这浩瀚的林海里,还散落着一丛丛红柳、梭梭、白杨、榆树等乔木和灌木。它们不知能陪伴这胡杨多少个日出月落,而胡杨大概也并不需要任何的陪伴,它喜欢在大漠中坚守最孤独最永恒的守候。

我告别一棵流泪的胡杨树,向胡杨林的深处走去。

一棵棵峥嵘的古树桩稀稀拉拉地出现在眼前。有的已完全枯死,有的是枯木逢春,有的正葱茏茂盛。有的竖立着,有的横陈在地上,有的腐朽如泥土。路边的一棵巨木,树冠蔽日,从枝干处流淌着血一样红的泪液,染红了土地。小胡杨细嫩柔软,若无数子孙刚刚上路,前仆后继地奔向遥远的历史进程。

咫尺之间,浓缩了千古的生命现象。这难道只是一种树?

我缓缓举臂,向一棵棵胡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