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河听禅
一条河,一条在大地上流浪的河流。
塔里木河总是伴随着一首歌的旋律,在我的心里流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它从哪里来的呢?它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一个孤儿。在塔里木盆地的边缘游走,在塔克拉玛干千里荒漠中求生,在几千年不息的燥风烈日下奔波。它又像是一个侠客,行走江湖,广交朋友,行侠仗义,最后不见踪影,神秘消失,就这样,竟成就了它巍峨的身躯和不老的生命。中国的内陆河,没有任何一条河流可以与塔里木河的长度相比。
还没有走近塔里木河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注定和我有着某种缘分。
这是秋天,眼前的塔里木河水粗看是清澈的,其实水流里有细沙,秋风从水面上滑过,印着绫缎似的波纹,抚慰着我日渐枯燥的心灵。站在大桥旁的河岸上,向上下游可以望去数十里,在阳光下倒映着清静的天穹。掩在树林背后的支流,因某种光线的角度呈现出湛蓝色,分辨不出流水的来龙去脉。在古突厥语中,塔里木一词意为注入湖泊、沙漠的河水支流。在维吾尔族语言中,意为田地、种田。史册文献中,称其为戍水、葱岭河。《汉书·西域传》中说“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指的就是这条大河。
塔里木河清澈见底,波澜不惊,却缓慢而执着地向死亡之海行进。它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奔向死亡之海,是想拯救塔克拉玛干这孤高的浪子吗?也许它的出生就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水与沙只有征服与被征服两种结局。塔里木河奔腾向东,逶迤千里,阻止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库鲁克塔格沙漠的合拢,灌溉了两岸数以万计的良田绿洲。
这像河又像湖的辽阔水域,在塔克拉玛干北部的塔里木盆地境内,勾画出了一条优美的绿色长廊。
一条河总会有它感人的地方。塔里木河感动我的是与它相邻的沙漠。它的广大自然是无法描述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山脊、山谷、山坡。山脊巍峨壮丽,山谷神秘莫测,山坡更美,若图腾的标记。我俯卧在沙上,感受着它的心跳以及不远处一条河的呼吸。我感受到了禅意的存在,禅意的飘逸。禅是什么?禅是心的存在,禅是心的感动。
一条河不仅是需要我用眼目感受的,听出禅声,悟出禅意,这才是生命的大境界。
一条河,一条古老的河,总有属于它的美丽传说。起初它的名字叫阿娜河,改变它名称的是一个叫塔里木的少年和一个叫琪格古丽的少女。塔里木为了获得琪格古丽的爱情,也为了故乡人的幸福,举剑劈开了阻拦在山洞口的巨石,战胜了沙魔,为此献出了生命。而琪格古丽穿着新婚的服装,甘心陪伴塔里木的魂灵。此刻,我身处一片广阔无边的戈壁,一条变化莫测的大河旁,仿佛听到了塔里木举剑劈石的巨响,听到了他与沙魔搏斗的呐喊,听见了一个少女美妙的歌声。那么真切,那么震撼人心,那是万籁俱寂的宁静中听到的禅音,有时它是掩藏在嘈杂、震撼人心的声音背后的旷远和深邃。《圣经》中有一句话:巨石发出了“难以言喻之叹息”。这声叹息不是悲哀,是感动,我的心弦被一个叫塔里木的少年拨动,引导着我步入深邃的境界。
我在想象着一条河穿山越涧、徒步沙漠时发出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咆哮,时而低泣,时而吟唱。更多的时候,它默默地没有一点声音,它在渗透,渗透了几千公里。这是穿透我心灵的声音,是大音希声。我敬仰它的神圣,是它最虔诚的听众。这更是传奇的声音,山涧听见了,戈壁听见了,沙漠听见了,两岸的胡杨林听见了,高飞的鸟、水底的鱼听见了,它们以各自的声音回应河流,为它歌唱,也陪伴这浇灌它们的灵魂,如伯牙的琴声遇到知音。寂寞的伯牙在八仙出没的蓬莱岛上潜心修炼声音,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抚琴而歌,“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钟子期听懂了他的琴音,懂得了他心灵深处的大抱负和大悲哀,实现了生命的超越。塔里木河也是如此,它千古流传的声音,如灵魂中的烛光和闪电,照亮了山涧、戈壁和沙漠,也照亮了我的世界。
当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走近这条中国最长的内陆河时,不禁想起了维吾尔族歌手克里木的那首《塔里木河》:“你拨动着悠扬的琴弦,伴随我唱起欢乐的歌。”喜欢这样的表述,乐观、昂扬,荡漾起生活的理想和希望。站在清凉的河水中,我的激动和兴奋在逐渐沉淀: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塔里木河吗?这就是养育了新疆南疆八百万人口的母亲河吗?这清浅如溪水的河流曾经真的浇灌出漫漫驼铃的古丝绸之路吗?这温婉娴静的河水真的孕育出了创造古楼兰文明的剽悍的游牧民族吗?
毫不夸张地说,塔里木河是一条伟大的河,一条天地间永恒的河。它西出昆仑,穿山越涧,汇纳了一百四十四条支流,最后穿越千里大漠流入罗布泊,流域面积达到了一百零五万平方公里。它的伟大更在于它的包容性,它以宽广的胸襟融合了华夏文明、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希腊文明,孕育了灿烂的西域文明。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塔里木河仿佛从亘古的洪荒中来,它将流向何方?没有大海的向往,没有峭壁的飞泻,它的生命宽广平静,无欲无求。它是个孤儿,但又不是孤儿,它是天地的宠儿。它取法于天地自然,善利万物而不争,最终功成身退,归于天道,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老子言:“天地所以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塔里木河未尝不是呢?这是我在静静的塔里木河谛听到的禅音。
塔里木河边是大片壮美而悲怆的胡杨林。地表上或潜流的塔里木河以它的主流、支流或毛细血管,在不确定的游移中滋养或遗弃胡杨的群落。胡杨林追逐母亲乳汁的足迹,形成了枯荣兴衰的命运,在茫茫大漠勾画出了龙蛇般缠绵的图景。
近水边的胡杨树是葱绿的,远处沙漠中则呈现出一派金黄色。所谓生而不死的树冠蓊郁,死而不倒的枯枝像是龙爪伸向天空,倒而不朽的坦然伏卧、坚硬如铁,朽了的用手扳下一块,松软如同泥土。从几抱粗的枯木到细如手指的小苗,是怎样一个时间流逝的形象?千年万载完成了一棵树的生死轮回,似一首漫长而又短促的史诗。
在干旱的沙漠上竟然挺立着生命的葱茏,这“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令我惊奇。站在沙脊上望去,胡杨林掩映在一片黄绿错综的绿洲里。在蓝得纯净而庄严的天空背景下,霜染的胡杨林一片金黄,这是一种成熟生命的本色。我不愿走近它,远处的眺望更具备审美的意义。我恍惚听见了胡杨树在风中为一条河歌唱,为一条河的存在而吟诵生命的真谛,那是人们不易感受到的禅音。我想胡杨也许只是挺立,而并不为迎接或者向世人昭示什么,就像塔里木河,只是完成它流淌的使命。
我唯有止息仰望。
空旷处有骆驼草,幼嫩得可以用手轻轻捏出苦苦的鲜汁,花絮也能挤出黏黏的水来。老的叫成骆驼刺,抓一把,又如若干纤细的利箭射入掌心,热辣辣的疼痛难忍。而沙柳贴着地皮生长,与沙子一争高低,一年又一年,形成形状各异的沙团沙丘,一坨一坨的,大的仿佛古墓,小的宛若抔土。有芦苇长出穗花,稀疏地高高地摇晃在河滩上。
鸟类似乎只看见乌鸦和扇动着羽翼的无名小鸟,数得清的几只,在辽阔的林梢间掠过。正走在塔里木河边上,同行的小胡在前面草丛里惊叫了一声,让我赶快去帮忙。我也发怵了,是蛇咬住他了?近前一看,他正用脚踩住一只大鸟,让我去抓。我看见这只大鸟已经没有挣扎的迹象,奄奄一息了。我说,这是鹰,雄鹰,辽阔大漠上的神鸟。几天来,我们第一次看见雄鹰,却是一只死的。它的傲慢和机警,它的搏风击云,以及写在翅膀上的阳光,都已经成为历史。
不远处是一个驿站集市,那里有饭馆和瓜果摊,河滩里的垃圾堆肮脏不堪,恐怕是这只鹰误食了有毒的腐烂食物而毙命的。它的种族熟悉大自然,却并不了解人类所制造的鼠药一类物质的性能,它作为牺牲品带给同类进化上的教益只能是这样了。这时,一阵嘎嘎的叫声从空中传来,是失去伴侣的另一只鹰在哀鸣。它盘旋着,俯瞰着,等赶走了我们,又掠过宽阔的塔里木河上空,向远处飞去。
我的目光落在几只水鸟上,又游移到一片胡杨林。
很多时候,我们听不到却能感应到禅音。化声音为虚无,化静物为声音,这是人生的大境界。
我眼前的河道蜿蜒迂回,似一条银色的丝带在苍黄中轻扬。望着脚下的沙,我惊奇地发现河岸对面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在那里,沙与水温柔而亲密,中间甚至没有湿地的过渡,汛期冲上沙坡的水印依稀可见。濡湿的沙坡上零星地生长着一些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摆动着,摇晃着。在上帝恩典的塔里木湖,正是芦苇成熟的季节,自然地走向宁静。一片芦苇,这是塔里木湖令我感动的细节。张扬和安静,在塔里木湖的水边,在风里歌唱,开出美丽的芦花。我想象着自己徜徉其中,一条河,一个人,一片芦苇。芦苇草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但正如老子之言:“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脆柔,是生命力的表现,是生的智慧,不主自我,随物婉转,物我合一,得天地之正。
塔里木河的风,仿佛从远古吹来,侧耳聆听,芦苇、胡杨、河流、流沙、飞鸟在风中歌唱,唱着一首宁静的歌。
宁静,一种夺魄的宁静,引领我进入禅意的境界。好的景物需要禅的目光、禅的听觉、禅的心境。在河边,我捡到了一只贝壳,这古老的软体动物化石记录了这条河曾经生机勃勃的历史。这是一条孤独的河流,孤独到只有沙与风在苍天下舞蹈。风,这孤独的斗士,经历了大自然最残酷的折叠,铸就了最桀骜不驯的品格。它的吼声让河畔的每一道沙脊,每一座沙梁都历经了最狂怒的迁移。我疑心自己穿越了时空,进入了鸿蒙开辟的时代,咫尺、天涯、洪荒,谁也无法真正停留在这肆虐而死寂的世界,塔克拉玛干拒绝一切诱惑,它只坚守自己的冷漠与倔强。聆听着塔里木河的风声,我的胸襟在扩张,身上的毛细血管在膨胀,是宁静的巨大力量灌输进了我的身心。
塔里木河的尽头是罗布泊。罗布泊,一个曾让我胆战心惊的名字,彭家木、余纯顺在此神秘消失。它成了死亡的代名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在求证楼兰的秘密,这更增添了一条河、一处泊的神秘,我听见了彭加木、余纯顺悲壮的呼喊:拥抱罗布泊!死亡何尝不是重生呢?或许这身边的一粒沙、一块石、一棵树、一株草、天上的一只飞鸟,前世竟是一个人呢!
面对着河水,我静坐凝思,聆听着一条河的心声,宛若入禅,身心澄澈无边。时至中年,我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狂热与激情,已经学会用一种理性的眼光审视自然,审视人生。塔里木河,这自由不羁的侠客,这顺乎天道的伟人,让我一次次聆听到禅音。
前世,我或许是戈壁上的一块砾石;今生,我愿意是塔里木河底深埋的一块白玉;来世,我会是沙漠中的一棵胡杨吗?
感谢这个秋天将我带到了塔里木河。一条流入秋天的河,宛若我的中年,远离了喧哗和浮躁,平静,舒缓,深邃。我就像这条河,流入了生命的秋天。聆听着、感受着塔里木河的博大和精深,成为这个秋天我生命的主旋律,我的人生由此将进入禅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