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远去的龟兹国
库车,古称龟兹,为丝绸古道的重镇。
库,波斯语释为此地,车是坎儿井的意思。
龟兹和著名的高昌古城是古印度、希腊、罗马、波斯、汉唐四大文明在世界上仅有的交会之处,因此龟兹古国也在西域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千里风尘,我来到库车,寻觅遥远的历史。在这个西域历史、文化、自然的博物馆,我感受到了它的生命悠长。
龟兹又称丘慈、邱兹、丘兹,古代居民属印欧种。古龟兹国以库车绿洲为中心,最盛时北枕天山,南临大漠,西与疏勒接,东与焉耆为邻,相当于今新疆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部分地区,是我国古代西域大国之一,拥有比莫高窟历史更加久远的石窟艺术,被现代石窟艺术家称为第二个敦煌莫高窟。居民擅长音乐,龟兹乐舞发源于此,据说唐玄宗、杨贵妃就很擅长龟兹乐舞。
我的耳畔时而鼓角争鸣,人喊马嘶,时而汽笛声声,羊儿咩咩。有时,我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旅人,一边是大漠与戈壁,一边是高山与草原。胡杨、红柳、牛羊、骏马、叮当的驼铃、回荡的牧歌一起把我拥在怀中,瀚海风沙的粗犷激荡着我冒险的灵魂。有时,我乘着轿车,喝着饮料,像在家乡的城镇中一样,游逛熙熙攘攘的街市。在古丝绸之路上,库车从没有疲惫,更没有消亡,它用豪爽和细腻为来往的人们消解长途的困乏,用舞蹈和歌乐让宾客沉酣于异域的热情与神奇。
在库车县城吃过早餐,库车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带我去了老城,沿途进了一座清真寺。这是新疆第二大清真寺,可同时容纳三千多穆斯林做礼拜。在大寺内还保留有一处宗教法庭遗址。清真寺刚做完礼拜,老人们正相互告别走出大寺。一位老者正在锁门。寺周围是古老的参天大树,古树标志着寺院的年代。清真寺门的右边是一个廊,廊的墙壁上挂着光绪七年李蕃题的匾额,上书“天方列圣”,这也是我在新疆看到的第一块汉匾。廊下的地上铺了破旧的毯子,一位晚来的老人正跪在匾额下面的毯子专注地做礼拜。左手大树下面是一些伊斯兰风格的麻扎,这些麻扎的存在,给这个清真寺增加了几分肃穆。
我常常被这样的专注和安静感动,也许浮躁的心灵、动荡的环境都需要寻找一个安定灵魂的地方吧。在库车,亦有佛教的圣地。
建于魏晋时期的昭怙厘佛寺,从现在还残存的大部分墙体、保存完好的方形土塔、十七个禅窟,还有禅窟内残存的部分壁画和石刻古龟兹文字,可以想见佛教当年流经此地传入中原的盛况。
于5至11世纪开凿在新疆库车县城西北三十公里的渭干河谷东岸的库木吐拉千佛洞,如今依然坚守在峭立的崖壁上。一百一十二个洞窟里,形态各异的佛像虔诚守护。佛像旁是一行行或隽秀或庄雅或飘逸的文字,汉文、龟兹文、回纥文,以题记的形式,引领人们走进佛的世界,走进岁月的纵深,向人们讲述着佛缘下民族的融合、文化的汇流。历史上有多少虔诚的信徒,默默无闻地用一双双深情的手,拿起锤凿,拿起画笔,在赤色的洞壁上日复一日地描绘。于是,西方净土出现了,东方药师出现了,法华出现了,弥勒出现了。六个世纪,多少代人以共同的信念,用双手去创造、去修复,用心灵去贴近佛祖。正是在那深深浅浅的线条里,深藏着虔诚、生动和飞扬的神采,饱含着仰望的爱意,让众佛历经天灾人祸,历经千载岁月,超越时光之外,演绎本生、因缘、轮回的经变。从洞壁上,从久远的岁月深处,众佛向现代走来。我仰视石壁上的佛像,凝视那穿越时空的慈悲眼神,让欲念的火焰渐渐息止,从喧嚷到达清境。
库车是鸠摩罗什大师的诞生地。也许我的新疆之行是为了寻访一个灵魂的源头。一千多年前,鸠摩罗什在我的家乡草堂寺译经修行,并于此圆寂。一个伟大的灵魂,他的诞生之地一定具备着非凡的魔力。
龟兹古国,闻名遐迩。丝绸之路的风尘,骏马奔驰的蹄声,至今仍荡漾在古城遗址的上空。七月的阳光太炙热。我吸吸鼻子,嗅到了鸠摩罗什童年的呼吸。
在老街遇到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戴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纯净得如一潭泉水。女孩的母亲在街口广场的牌坊下面卖水果,我们一路追过来给这个女孩照相。女孩从老街过来找她的母亲,从女孩母亲那里得知这个女孩是个聋哑儿后,我们连忙掏出一些钱塞到女孩手里,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老城最热闹的时间,女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市场为晚饭前做最后一次采购,孩子们像刚出笼的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跟在身后。老城的消费水平远不如新城,从地上摆的水果和店里卖的商品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街头人们的穿着了,但是有一点是一样的,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馨的笑容。那是不是鸠摩罗什童年的记忆呢?
库车河静静流淌,冲洗着库车的山川,铺出宽阔的库车河床,孕育着库车的绿洲文明,那是古龟兹国的温床。
库车的朋友讲,县境内星罗棋布的石窟、古城堡、烽火台有五百多个,还有两万平方米壁画。龟兹古遗址中,国家级重点文物就有六处。
位于库车城西一公里处的龟兹古城遗址,为汉代延城,唐代伊逻卢城旧址。史书对其多有记载,“城三重,王宫壮丽,焕若神居”“外城与长安城等,宝屋饰以琅王千金玉”。唐时,龟兹古城周长达七八公里。现在我的目光所及,仅存三段城墙的残垣。东墙有一小段,长十余米,高约六米。城内及四周尚存的古遗址有十多处。哈拉墩文化遗址位于故城中心,往西四百米处为皮朗墩,再往西是萨克萨克墩。故城中曾出土陶片、铁块、黄铜残片、玉石耳坠和剪边五铢钱、龟兹小铜钱等。
置身于古遗址,往往会让人迷失自我。是的,越来越文明的人类,常常会在古远的传说中感到自我的渺小。
龟兹古城在我的想象里,弥漫着悠扬的佛音以及神话的气息。现代文明无法蔑视它,也无法解读它。
所以,面对着一处古遗址,常常,我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我的目光还凝聚在以下的画面上:
克孜尔尕哈烽火台就在我的脚下。残阳如血,戈壁苍茫,血红的峰谷若冷寂的战场,朔风猎猎,送来穿越千年时空的声音,鼓角声、喊杀声、战马嘶鸣声、兵器撞击声,从远处轰隆隆潮水般涌来。但仔细观望,什么也没有,天空没有鸟飞过,烟尘远逝于历史的墙隅。斑驳的筑台露出粗糙的皱褶,那点点缝隙可曾是被疾飞的箭羽射中?我的眼前,殷红的日色下是无边的静寂。在历史风云的变幻中,朝代更替,烽火台却毅然矗立,带着烽火的余温,带着满身的创痕,沿着血脉向我的周身蔓延,夕阳向晚,谁能改变日月运行?
1759年,清朝乾隆皇帝为表彰当地维吾尔族首领鄂对,专门派遣工匠为他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这座王府融合了我国中原地区和伊斯兰风格的宫殿、凉亭、城楼等建筑特色,显赫一时,如今库车王府也仅存部分房屋和城墙。
落日山河,大漠孤烟。苍凉的意境中,风雨剥蚀的烽燧站成王朝盛衰的佐证。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背影走远,而库车依然伫立,用风的冷、日的冷、黄沙的冷、万里河山的冷,夯筑起岁月风云中的蓦然回眸。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走出历史的局限,带着对自然的膜拜,我走进神秘的天山大峡谷。
天山大峡谷在天山山脉南麓、库车县城以北六十四公里的山区,由红褐色的巨型山体群组成,当地人们称之为克孜利亚(语意红色的山崖)。峡谷南北走向,经亿万年的风雨剥蚀、山洪冲刷而成,是我国罕见的自然风景奇观,形成纵横交错、层叠有序的垄脊与沟槽,远看如诗如画,状若布达拉宫,近瞧似人似物,如梦似幻,神韵万端,尤以谷口处的三座山体(乃头山、丽人山、佛面山)最为壮观。夕阳斜射,朝霞映山,极目远眺,色艳红天。库车河就在红色山峦里奔腾撒欢,众多的红色山岩组成峡谷,成为天山奇景,据说是被现代某采药人偶然发现。大峡谷里有一线天,有自然泉水泉眼。
一声声鸟鸣,以它的清甜叩开我的心扉。大峡谷那白垩纪的岩层,用暖色调的红为我呈现造化的玄幻。赤红的怪岩,青嫩的草木,澄碧的溪泉,倏忽的云雾,结构出色彩突兀的分行文字,用清冷诡谲的诗境揪紧我的神经,让我惊异于怪诞与神奇,品咂自然与人生的况味。
从守谷的神犬旁走过,流连于神秘的泉石溪洞:玉女、悬心、月牙、显灵、卧驼峰、情未了……迎来送往的红岩碧流以奇状异态涤荡人的灵魂。行走谷中,忽而晴空烈日,忽而云雾弥漫,开阔处云淡长空,狭窄处天悬一线,而最为神奇的是高三十五米的崖壁上一处壁画丹青的千佛洞,让我回味着千百年前空谷中杳渺的足音。
风从谷口进入,风从岩穴走出,风从亿万年的时光深处行来。暮色苍茫,谷底隐约的脚步声,窗外清晰的叩门声,是取经的僧人,是投宿的客商,还是巡夜的军卒?推门四望,空无一人,唯有星光低垂,走过身前的除了风还是风。
黎明时分,伴着水声环顾峡谷,面对默默伫立了亿万年的危崖怪岩,人生的喜乐悲愁、磕磕碰碰便显得淡了。居高远望,方知生命的过程也是如此:有开阔,有逼仄,有峰巅,有谷底,大开大合,起起落落,于山重水复之处偶得柳暗花明。而生命的至理就在水边,行至水穷处,便以淡泊的心胸坐看云起。
沿着迂回的山径而上,洗亮双眼的是澄碧的开阔,这便是大龙池。
天山深处,群峰之巅。大龙池积万年的融冰,蓄得一泓澄澈,为走近她的人们洗去一路的风尘和倦乏,洗去内心的浊秽与负累,让人们只留身心的空明净远与她对话,与她共同参悟天地的大美与禅机。
春夏秋冬,四季交替,大龙池在时光的深处打坐静修,以如镜的澄明映照自我,映照飞鸿归雁,映照群峰万木,映亮悠久而神奇的传说。
站在水边,听鸟鸣啾啾,水声泠泠,看群山环抱,雪松苍郁,在天光云影的陪伴下,身心清爽疏放。恍惚间,人已与眼前的清碧剔透合而为一,以一滴水的莹润感受天的旷远、地的博大。
在大龙池,我愿做一个醉汉,左一脚千载,右一脚万年,一步三晃,沉醉在山水的清净中,和草木鸟雀、故事传说一起接受岁月的历练。
赤沙山拒绝仰望。
一步一步,我用双脚丈量它的长度和深度以及它的怪异与神奇。在绵延起伏的赤色峰峦中,一个人如同行走在朝圣的路上,必须放慢脚步,必须时刻保持内心的虔诚与敬畏。
垄脊、沟槽、褶皱、断裂。波涌的岩层,或张扬,或内敛,或突兀,或深蕴,或逼仄,或宏阔,用怪诞诡谲拔高心灵的震撼。
风雨雕镂,洪水冲刷。亿万年自然伟力的鬼斧神工,让克孜利亚的沙砾岩形态纷呈,忽而苍鹰袭掠,忽而佳人伫立,忽而诸佛听经,忽而危楼摩天……而行旅的尽头,庄严而雄伟的“布达拉宫”高高耸立,以冥冥中的梵音平息心潮的浪涛,让人在禅境中回味。
正午的阳光点燃起伏错落的山峰。赤沙山的岩石以赭色中夹杂的绛紫、黄绿、灰蓝、淡青、月白、黛黑缭乱双眼。遥望来路,有火舌蹿动,有烈焰熊熊,有浓烟滚滚,有焦炭散落,更有灵魂深处的虔敬在烟火中袅袅升腾。
峡谷、龙池、沙山,是库车的母亲吗?孕育它,守护它,安慰它。上千年的历史长河湮灭了古龟兹国无数的人和事,却永远不会湮灭母亲的爱。
库车,我要用维吾尔族语言给你作注,写下悠久。你的悠久是一个在浩瀚的人文大地上偏远而又显赫的名字:龟兹。这两个字,用小小的版图圈点出大汉帝国的西域都护府,构架出盛唐王朝的安西都护府,描绘着贯通中西的古丝绸之路,更镌刻着佛的禅韵和文明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