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天山

天山是天上的山，天池是天上的池。

天山和天池之所以有名气，除了其自然环境优美幽静外，还有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的深情描绘，有的将天山入诗入画，有的将天山抒情达意，这更加重了天山的人文景观。同时武侠小说家们描绘的什么七剑下天山、什么天山童姥等，更加大了天山的神秘色彩。这便是李白的诗句：“天山五月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天山自古以来就是中西亚联系的重要通道，托木尔峰东南部、北木扎尔特河谷便是古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支线。西汉时，细君公主、解忧公主下嫁乌孙王即通过此道。唐代高僧玄奘西天取经去印度也经过这里。成吉思汗曾登上博格达峰，再次会见当时在此修行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唐太宗还在博格达峰下设过瑶池都护府，管理天山地区。

丝绸之路在新疆有南、北、中三条道，其中的北道和中道都穿越了天山。

北道也称北新道，从伊吾（今哈密）沿天山南麓西行到七角井，北穿天山到木垒，或自伊吾翻越松树塘大地到蒲类海（今巴里坤草原），沿天山北麓西行到木垒、吉木萨尔、乌鲁木齐、伊犁，然后出境。这条路线西汉时期已经存在，隋唐以后其地位更加重要。

北新道的天山线据说山上有天山庙，是用石头砌成的方形建筑。古代商旅经过天山时，要到庙里烧香，祈求平安。

天山下是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北新道过了天山，是沿着北麓的草原西行的。这里水草丰美，自然资源便当，古代商人和旅行者大都使用马和骆驼，北新道因此而兴盛起来。

中道，汉代的时候称为北道。如果以现代的概念来说，是从哈密经吐鲁番盆地的交河古城，沿天山南麓和塔里木河向西，到达喀什，经塔什库尔干出境。其中，高昌、交河、轮台、龟兹、疏勒是丝绸之路中道上的历史名城。

远在两千多年前，金发碧眼的西方人携了猫眼石、龙涎香和象牙，赶着狂吼的狮子，穿过荒原戈壁，源源不断地来到中国。而汉朝的使团和商队则满载着丝绸、瓷器、铁器，携着文书，络绎不绝地翻越天山西行，踏遍西域三十六国……

那是七月，我乘火车过天山。

车窗外，天山也敞开了它宽阔的胸怀，让人们进入它神秘的境地。列车与天山不是结伴同行，而是潜入了山丛中，出入隧道，做大拐弯，一直盘旋而上。我们似乎登上了月球，满眼的世界寸草不生，是冷酷也是温柔。从山脚到峰巅，因角度的不同，早晨的光线显示着层层明暗。

稍行片刻，近山的山体罩上了细绒毯似的浅草，那么均匀平展，像是都市中的人工草坪。身边一条清流，绿得发蓝，列车便逆着这道河谷盘旋而上，似乎要去追溯这纯洁生命的源头。一簇簇蓊郁的沙枣树，野生的，沿河道铺排开来。忽然有一片开阔地带，出现了高耸的大叶杨，比我们在任何地方见过的同类植物都要苍翠碧绿得多。可能是视觉落差的缘故，眼前的大叶杨油光闪亮的程度是十分动人的。这树是人栽的，旁边的小站点空留一片残垣断壁。

忽见一片草场，风吹草低，有几匹精瘦的马儿在自由自在地游走。这该是所谓的牧马天山了。如此美妙的图景，是任何画师都描绘不出来的。

十一点多，列车越过了天山顶端，开始进入南疆。过焉耆，已是沿河而下。这条河，眼看着流量渐渐增大，河谷愈来愈显宽阔。我一下子还没弄明白，它是通天河还是孔雀河，或者是开都河？河水湍急汹涌，清澈碧蓝，一直把我们引领到了一望无际的出山口。

鹅卵石和沙砾之间的河床铺天盖地，任由冲出了峡谷的河流信马由缰地奔腾而去，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咫尺，它在与我们玩耍嬉戏，已经很快地把天山抛在了身后。绿洲出现了，万顷沃野拥抱了我们。经和静县，绿野忽地退去了，又是满目的沼泽、盐碱、沙滩。钻出一处山脉的隧道，大片的沙漠被推平了，条条的滴灌措施如天罗地网，刚刚栽种上的小树苗绵延开去。

在列车上，忽然想起了古诗人。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是诗仙李白在《关山月》中描绘的明月天山图。李白的心里升腾着积雪皑皑的山峰，惦记着戍边的将士，唱起了《塞下曲》。其中一首写道：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岑参也说：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岑参还有一首《赵将军歌》：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

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此诗是说天山一带的气候异常寒冷，将士们以赌博消遣，正好赢得了御寒的皮袍。

寒冷成为李白和岑参心目中的天山。然而，在列车的包裹里，我怎么也不会体味到其中的诗意。雪景如在画里，山风在玻璃窗外，我只是欣赏天山雪景的过客，没有让双脚踩在坚硬的雪地上，是不会像唐朝边塞诗人那样有泣血之作的。

但凡描写天山的佳句，大多与雪有关，这也不足为怪，因为天山山脉海拔高，据说三千八百米以上的积雪是终年不化的，故天山又有雪海之称。考古界一致认为，天池是古代冰川与泥石流堵塞河道形成的堰塞湖，天池四周雪山映衬，周围亭台楼阁倒映水中，湖水晶莹剔透，宛若仙境，因此便有了天池就是瑶池的神话。据《穆天子传》记载，当年周穆王乘坐八骏马车西行天山，在此与西王母邂逅，西王母在天池接见了穆王，穆王赠送西王母中原特产锦绸，西王母赠送穆王天山雪莲等珍宝。穆王临别亲书“西王母山”留作纪念，西王母邀请穆王再来。当然，这只是神话传说罢了。不过天山的地理地貌甚是奇异，它不但风光旖旎，更重要的是它源源不断流出的雪水，滋养了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的各族人民，难怪人们赋予它神山、圣山之传说。假如哪天我成了神仙，我也会在这里修建行宫，过夏纳凉啊！

在我看来，天池之奇美首先在于它与周遭环境的反差形成的巨大张力效应。从乌鲁木齐往天池，一百多公里的奔驰，沿途尽是典型的边塞荒漠之境，荒凉的戈壁，几乎寸草不生的光秃秃的山脉，实在有些枯槁苍凉、萧索颓然之态。只有到了天池景区，才柳暗花明，风景绚丽；才清丽明媚，秀色可餐；才听得流水淙淙，看到树影婆娑。真不知道造化之如此设计所为何来？那种曼妙曲折、蕴藉明秀、洞天福地的天仙境界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天池别有洞天，豁然开朗，天仙境界，美妙绝伦。湖光山色，天光云影，旖旎柔婉，温雅多情。深绿的云杉林，湖蓝的天池水，浩瀚的湖面，涵淡疏阔，涟漪平缓铺张，波光潋滟内聚，有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雍容气度。天山山脉的逶迤身影苍劲深黛，伟岸雄奇。更远处的雪山峰顶更是熠熠炫目，璀璨无比。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神奇无比的天仙境界，让人们把天池与神话传说中的西王母瑶池宴联想在一起，而李商隐的《瑶池》诗竟成了天池的镇池之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这实在是一种典型的玄想附会之举，既浪漫又现实，既高雅又世俗，其中意蕴颇堪玩味。

其实，李商隐的这首诗无论诗歌意境还是内容，压根与天池无关，而传说中的西王母的瑶池也本与新疆天池无关。翻阅了资料，得知西王母的瑶池或指青海湖，或指昆仑山上昆仑河源头的黑海。而李商隐这首诗的主旨也不过讽刺求仙之虚妄，即便像周穆王这般与西王母瑶池有约的传奇人物尚且身亡失约，可见寻仙长生之虚妄，求神拜佛之愚昧。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天池与西王母、李商隐的诗扯上了关系，偏要说李诗中的瑶池就是天池，而小天池就是西王母的沐浴水池，穿凿附会，玄想生情，硬是把这一处天生丽质、清绝高雅、绝无尘世喧嚣的天上桃花源胜景与世俗的求仙长寿、离合生死连在一起，使得这纤尘不染的天仙境界竟然沾染了如许世俗色彩。不知道天池自家的身价地位远非世俗妄念之可望其项背，却屈尊纡贵地向世俗献媚，反要借世俗名声来为自己扬名，实在是舍本逐末，得不偿失，误区可谓深矣。

天池是新疆的标志。早在三千年前，周朝穆天子驾八骏西游，这里就有了旅游记录。古往今来，多少名流慕名而至，以诗词歌赋抒写对这里的灵感。

面对它，我竟然写不出一个字。千里迢迢而来，只是为心灵营造一片湖泊。

天池何以魅力无穷？一万个游客就有一万种天池的魅力。谁能跳出三界之外，用鸟瞰的目光穿透这方山水的魅影直抵魂魄？地质的形成史、生物的进化史、文化的发展史似乎都被它浓缩了。然而，坐在池畔，我仍然相信这方神山圣水有它魅力的一个交会点，一个一点到位的穴。

天池的山水魅力之魂，我是无法通过坐的形式感悟的。于是，我站起来，绕着它的周边迂回。在每一个山湾水汊，我都留下自己的影像。我知道，我把自己的灵魂交付它了。从此，我该不会寂寞。

我没有选择乘坐游船或者快艇。我喜欢距离。天池的水从地理天机中，向我伸出精神援助之手。

至美的山山水水，独特的地理区位，美丽的神话传说，深厚的文化积淀，丰富的民族风情，优良的生态环境，为天池发展旅游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无意中，我在网上搜索到在当代国内辞赋界有重要影响的王宇斌的一首诗《天池赋》，开篇便是：“君不闻天池清冽不胜寒，泛波天山云雾间，大漠烘托紫烟护，世人指作瑶池传。”末尾几句是：“展一轮明镜，王母晨妆，柔云忘返。酿一池春酒，明月醉酣，星河倒悬。”

好个仙境！

国道217线独库公路左侧有一峡谷，便是天山神秘大峡谷。峡谷从谷口到尽头长约五公里，在约两公里处有一处石窟，据考证为盛唐时期所遗留，画面清晰，风格独特。峡谷内有盖世谷、神蛇谷、摩天洞三条支谷，还有悬心石、企鹅峰、情侣峰等景点，惟妙惟肖，胜景迭出。谷内山体陡峻，悬崖绝壁，奇峰异石，千态万状。峡谷随山势变化，忽而宽阔，忽而细狭，宽时视野开阔，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山、石、洞、泉浑然天成，各领风骚。峡谷切割最深处达百米深，由红褐色的巨型山体群组成，当地人们称之为克孜利亚（意为红色的山崖）。

一路追寻而来，穿过茂密的林木，峡谷展示给我的是它的神秘。这是天山隐秘的内心世界，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宁静。

峡谷为千百年洪流冲刷地面形成的势如奔走游龙的自然奇观。它隐藏在这儿，仿佛是为我精心设计的。在同伴的惊叹声中，我悄悄地走到一旁，让思绪蔓延。

导游介绍说，春、夏、秋、冬四季谷内景观各异，是生态旅游的热点景区。可是我只能领略到它夏天的景色。

什么时候，我还会再来？

遗憾隐藏着希望。

摘下一片树叶，暗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树叶。小心翼翼地，我把它夹进随身带的《蒙田随笔集》里。保存一片树叶，就是珍藏了一座峡谷的秘密。

驼铃声声，这是丝绸之路上怎样的风景？

丁零……丁零……铜铃的响声沙哑而模糊地在风中回响，天山上一支驼队由远渐近，清脆的驼铃声在风中回响，昂首挺胸的骆驼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宽大厚重的脚掌踏在柔软的草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

驼铃声流进我的耳朵，这单调而厚重的声音是不甘孤寂的援声，是生命的亢进，是沧桑的折射，是历史的回音。眼前昂然高步的骆驼一串串足迹，连接着跋涉的古今与未来，演奏着一个古老而不屈的民族。在大漠、高山曾跋涉出一条闪耀着光华的丝绸之路，声声驼铃，摇荡着跋涉的豪迈与艰辛，驼铃声声，敲打岁月的流逝，记载着丝绸之路变幻的风云，从容不迫的骆驼一串串足迹，诉说着一个一个传奇的故事……

伴随着阵阵驼铃，倔强的骆驼负重远行，它们一边嚼着风沙，一边吐着绿洲，演奏着跋涉的豪迈与艰辛。由近渐远的驼铃声荡漾着我的遐思，骆驼是有感情的动物，在一幅油画上看见过骆驼流泪。小骆驼死了，母驼泪流成河，令人心酸。

丁零丁零，驼铃声渐近渐远，时隐时现。天山的草原在风的抚摸下裸露出光洁的胴体，那一排排浅浅的脚印，那一阵阵温婉的驼铃，裹着我爱的眸子穿越丝绸古道，揭开神秘的面纱，把我所有的梦想载入凹凸的驼峰，用我柔情的唇亲吻你隆起的身躯。

驼铃声渐远，驼队的身影渐远，飞沙走尘的嚣声隐去，夕阳伸出手掌，用不移动的沙丘掩住自己的脸。天边唯剩一片燃烧的色彩，将天山渲染得旷古神秘，勾勒出妩媚凄美的风景。残阳将逝，将天山染成金色。

夕阳点点落下，黑暗滴滴降临。遥听袅袅渐去的驼声，那些倔强的生灵还在天山上孤独地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