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怀古
西域,无论如何猜想,都是一个神神秘秘的名字。
从狭义上讲,西域是指玉门关、阳关以西,葱岭即今帕米尔高原以东,巴尔喀什湖东、南及新疆广大地区,而广义的西域则是指凡是通过狭义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的地区。在我一生有限的旅途中,西域之大,漫无边际。
西域给了我怎样的想象呢?
古道如剑,刺破西天的暮色。北风里,驼队的铃声荡气回肠,在茫茫戈壁中回响。羌笛、鼓角、金戈、铁马,遥远的历史,凝成大漠永不分化的诗章,任凭千里风沙传唱不休。悠长、遥远、迷蒙的云烟,留给人们神秘的遐想。
苍茫大地,西域流水,清如镜。登高布达拉,摘星不是梦。云白如稀烟,攀云游海,郁郁消散,心静修身乎忘之。
苍翠清原,一展无际,绿如湖。游内蒙古西苑,古韵消愁城,掘地寻花金,抚梦思忆,郁郁寡欢,丘山波似浪涛尽。
是哪一位汉朝的武士倒在历史的沙场上,猩红的血迹还没有干,厮杀的呐喊声隐在。
胡人逃去的马影顿失山丛,丢下一篇篇真实的故事在壁画的野火中燃烧,又被焚化成一章章经典的传说,于一千年之久的那端走来,总不见往昔陈旧的盔甲和战袍,就剩下一支狂草的笔立在边塞诗人长眠的墓地。
是谁在为这些英雄的骨殖哭泣?
西域自古即是冒险家的乐园,穆天子西巡昆仑约会西王母,最早使冒险家的爱情成为神话,后来的张骞、班超、玄奘等,也都把冒险当成一项事业。成吉思汗西征,更属于豪赌。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古西域又拥来一大批自称代表西方文明的探险家,譬如斯文·赫定、斯坦因。来到西域,面对那传奇般的历史和非别处所能比拟的脱俗之美,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呢?除非石头。斯文·赫定发现了楼兰古城,斯坦因发现了精绝国遗址……应该承认,他们在新疆的考古成就填补了西域史的几段空白,但这不能推翻一个事实:他们从中国挖走了大量文物。掠人之美是不光彩的。
夕阳落去,西域如宁静的海。
西域,我来了,尽管我只是抚摸了它的一角。身旁,秋风轻抚着琴弦,如风铃般敲打着我的鬓发。怀古的梦想在浮云里缓缓移动。我挥起笔,任晨夕蘸墨诵文。西域,亘古不灭的绚烂迷醉了我的冷脸,沉淀了我的心灵。
远处的胡杨卧成一曲悲怆的诗歌,在野狐睁大的瞳孔中流下一曲美丽的相思,说好今晚的苍鹰不走,却还是在河道边划过一翅远去的倩影。
没有水,只有篝火泛滥在沙滩的岸头。
风来如潮。
月色如潮。
只有那无语的狂舞不醉在驼铃摇响的酒坛边。
“西域之统一,始于张骞,而成于郑吉。”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首开丝绸之路,不仅中原的丝绸、瓷器、手工艺品传入西域,传至西方,还引入一系列以胡命名的食品、植物,譬如胡椒、胡麻等,还有做法繁多的胡饼之类。公元前60年,汉朝设置西域都护府,西域由此正式归属汉朝版图,管辖范围东起阳关、玉门关,西至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北抵巴尔喀什湖,南括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西域五十五国,除大月氏、康居、安息等五国因距离中原“绝远”而不属都护外,其余五十国均立于汉朝旗下:楼兰国(今罗布泊)、于阗国(今和田)、龟兹国(今库车)、乌孙国(今伊犁)、疏勒国(今喀什)、姑墨国(今阿克苏)、温宿国(今阿克苏一带)、精绝国(今民丰)、高昌国(今吐鲁番)、大宛国(今吉尔吉斯共和国费尔干纳)……史称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处于相互分割状态的城邦和行国不过是戈壁、沙漠间的块块绿洲。
唐朝再度统一了西域,而且比汉朝有更大的凝聚力。它设置安西都护府,府址先设在高昌,后迁至龟兹。安西都护府还在龟兹、于阗、疏勒和碎叶设立四镇,重兵把守,即著名的安西四镇。公元702年,女皇武则天又在庭州(今吉木萨尔县)设立北庭都护府,加强天山南北的守备。西域作为丝绸之路的中转站,为欧亚物质、文化的交流发挥了更大作用。
《汉书·西域传》记载丝绸之路有“南北二道”,即经敦煌或出玉门关或出阳关进入新疆,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北边缘而行,北道穿越火焰山下的吐鲁番盆地(高昌),经过和硕、库车、拜城、阿克苏、喀什,南道则经过若羌、且末、民丰、和田,但南、北道都要西跨帕米尔高原(即所谓的“西逾葱岭”),叶城、莎车、疏附、阿克陶、乌恰、塔什库尔干沿途遗存古堡、古驿站。另外,估计自东汉开始,丝路又出现第三条道路,即新北道,从吐鲁番、哈密、吉木萨尔到伊犁河谷,再到巴尔喀什湖沿岸和今天的独联体各共和国,都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因而又叫草原丝绸之路。玄奘西行取经,出玉门关,先到哈密、高昌,走丝路北道抵达佛国天竺(印度)。满载而归时,经过阿富汗翻越帕米尔高原,没再走原来那条路,而是经过于阗,沿丝路南道返回长安。西域的古道运送过玉石、丝绸、食物、商旅、兵马,也运送过宗教的经卷——这条欧亚的交通大动脉,对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起到“混血”的作用。
在西域,近距离地接触荒凉,我在想,西域雄浑的气息被后人念念不忘且一直被朗诵下去,在当时出现时就一定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刺在了时间深处。古西域是一块热闹至极的土地,历史在这块土地上长成了葱郁浓密的树木,在两千多年里这些树木愈来愈密切地汇集,终于布成逐天覆地的林海,于浓烈和清澈之中完成了自身。每一块土地其实都是被历史完成的,但西域之完成却是一种浓烈的长久持续了生命阵痛的完成。现在,顺着时间从古数到今,我们可以看到古西域每一时期的背影,比如与中原诸朝的关联,与西域诸民族的相互牵制和影响。这是一种明朗的历史数据。而我们如果把目光投向古城、遗址、寺院、壁画和石窟等地,看到的又是西域的另一种生命,这是一种更隐约的生命经历,是更彻底的过去时。一个地方只要具备了明朗的历史数据和隐约的生命经历,它在我们的印象中就是神秘的,就是令人心驰神往、魂牵梦萦的。灵魂是一个人的另一双最为执着和果敢的脚,对一个在路上的人来说,他的表现就是灵魂的表现。只要还有热爱,还有向往,还有眷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追逐的脚步。
今天,西域的大漠枯草摇曳在沙砾的旷野中,风摇晃着梅花的傲骨,仿若一场梦,体验着飘舞的云间嬉闹,落进了季节的繁华里,享受着无垠荒漠上最美的五彩斑斓。仰望满天的繁星,在幽暗中期待着,远处传来的金戈铁马声,使风过黄沙静,为爱演绎了一段英姿飒爽的气概,感受骤雨掠过,依然如昔,浸透了满目疮痍,相思红蕊依旧绽放在梅的中央,让历经的无谓默默地擦掉了震撼后的荡气回肠。
诗是我心目中的圣经。在这条不太押韵的路上,我一会儿把自己当作张骞、班超、玄奘,一会儿又想象自己是喀喇汗、成吉思汗或马可·波罗……这是诗人的特权: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化身。我想,一个歌唱西域的诗人应该是诸多文明的共同后裔,是美丽的混血儿。他必须勇于打破原先的血统,改变自己精神上的血缘关系——复杂,比纯粹更有意义,也更有魅力。
岩石上的语言疯跑了一千年。一壁不朽的图腾出自一位猎人之手,那支箭直到现在还没有射中那个带泪的爱情,在干涸的源头,一处处被高高挑起的民歌,惊恐且羞涩。
云台上飘落的红巾打古城的皇宫而来,沾满了哭泣的哀怨。那匹永远也不走的石马在为谁而空空地守候?主人已痛楚地离去,只留下一段经典的传说。
在西域的大地上与风赛跑,就可以直接到唐朝了,边关的武士都是从长安城去的,在出土的陶罐上还能清晰地看到玄武门的故事。这里不只有霉变的家书和捷报,还有一处或另一处已经锈迹斑斑的驿站,都被请进古老的陈列馆内。战争的寒光依旧未褪去历史的血色,男儿高亢的声音冻僵在冰天雪地,依稀之间,那马的嘶鸣幻化为一坑真实的化石。
走在西域,我寻觅不到典籍上被记录的笔墨,都是荒凉的沙原和野鸟的飞影。
甚是寂静,我来到这边关的遗迹上,不敢去谛听那千年的世界,满目是旱裂的思索,如果能有一渠的水,或许能复活这一方美丽的传说。
坐在一块沧桑满面的石头上,不知这是哪位将军歇脚的地方。草丛中的泪还没有逝去,只能看见一颗颗思乡的诉语,闪烁着无限的惆怅和无奈。
一切都由胡杨做证。
胡杨,你这西域的精灵。
枯朽的枝干上高挂着刀剑的精神,在清凉的暮色里垂滴着鹰的悲歌。
西域古老的一页翻过去了,新的精彩又何时才能到来?
西域在风雨中美丽。
西域在传说中凄婉。
西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