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
出了敦煌,一路向西。通往玉门关的一条公路,在戈壁滩上伸向远处的天边。灼眼的阳光,翻滚的热浪,天苍苍,野茫茫,不见草场,更没有牛羊。我默念着班超的心愿:“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但愿生入玉门关”,这是一个为朝廷在河西工作了几十年的臣子的生命体验;“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荒凉,在秦汉唐宋的诗文里,也在千千万万戍卒思妇的命运里。
汉人把玉门关建在大地上,唐人却能把玉门关刻在灵魂里。王之涣的悲壮苍凉:“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昌龄的慷慨决绝:“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有绵绵长长的思亲怀远:“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些千古绝唱,让玉门关的名字至今仍鲜亮地活着,时间难以磨蚀,风沙难以销匿,激起人们对它更多的怀念和向往。
然而,当我置身于大漠戈壁滩上时,昔日的雄伟建筑已荡然无存。远处,孤零零的一座四方形的小土堡,让人真真切切体会到“孤城遥望玉门关”的意境,但玉门关只剩些断垣残壁了,很难相信这就是名闻天下的玉门关。眼前只是一片废墟,黄土墙垣的残骸。
关城墙身全为黄土夯筑而成,四堵墙围成的方城,从外面看上去,像个废弃的农家小院,西、北两面各开一门,因墙土部分坍塌,城门已呈三角形,倾颓如土洞。尽管浑厚的土墙已经被黄沙、朔风和历史的烟尘剥蚀得凹凸不平,仿佛伤痕累累、褶皱斑驳的老人的躯体,但它依然生根一般扎在沙碛中,一层一层,是它傲人的年轮。
距离关址几步之遥有几株胡杨,也傲然地扎根在沙碛中。
极目天地,远山横陈,若隐若现,灰蒙蒙的看不真切,那是玉门关远古的陪伴。天风浩荡,大漠苍茫,这起伏跌宕的旋律,从古到今,陪伴着玉门关,熏陶着玉门关,使它长成一座山峰,和天地融为一体。
阳光之下,一方碑石上镌刻着的“玉门关”三个字还在提醒我,这不是山,而是一座关城。
除了这个小方盘城,还有大方盘城,那是西汉玉门关昌安仓,用来储备粮草军需。也只有些残垣断壁,零零落落,但废墟之上的黄土仍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
小方盘城和大方盘城皆筑于疏勒河之南岸,是要靠水,也是要控制丝绸之路。远处疏勒河水还在静静流淌。谁能想象这里曾是短兵相接、刀光剑影的战场,这里曾是车马萧萧、驼铃叮当的丝绸古道?从那未曾坍塌的墙洞里,曾出入过满载丝绸和石榴、葡萄、玉石的驼队,操着各种语言的异族商人,秉持王命的朝廷要员,和亲的队伍……
这里是丝绸之路北道的要隘,在这里曾经出土过汉简,包括诏、奏、律令、檄文,还出土有笔、砚、药书,见证了汉人曾设关管辖。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是历代玉门关不能突破的荒凉景致。如此凋敝的戈壁腹地上,历史却为我们留下这座方形小城关。我忽然明白,这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天圆城方:方是一首对抗荒凉、气势雄浑的边塞诗,圆是一曲融我入天地、融有于无的禅音。
如此一想,遥望玉门关,怎么会觉得荒凉呢?
二
汉长城遗迹断断续续在视线里与沙漠融为一体,玉门关是长城的终点,但现在它们彼此失散了,只能寂寞地守望。历史学家们说,隋唐之后玉门关开始渺茫和荒凉。两千多年前,这里稻粱遍野,牛马无数。在汉朝时,它是当时丝绸之路的枢纽。可我总是觉得,它的荒凉是近些年的事情。
“汉列亭障至玉门矣”,这是史料关于玉门与战争相关联的最早记载。所谓“亭障”就是古长城。玉门关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道路、设置河西四郡之时。元鼎或元封中(公元前116—前105)修筑酒泉至玉门间的长城,玉门关当随之设立。据《汉书·地理志》载,玉门关与另一重要关隘阳关均位于敦煌郡龙勒县境,皆为都尉治所,为重要的屯兵之地,当时中原与西域交通莫不取道两关。
但早在汉初之时,汉朝对西域完全没有控制权,广阔的西域完全沦于匈奴的铁蹄之下,不仅如此,匈奴人还频频进犯。刘邦“威加海内”,却只能坐看“白登之围”。文景之治,休养生息,发展生产,暂时缓解了战争带来的矛盾。武帝刘彻即位,西汉政权渐渐稳固,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皇帝血气方刚,锐意图强,展开一张地图,日夜思谋西进。在此后五十余年中,终于扼匈奴、开西路,通西域各国,成一代霸业。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十九岁的汉武帝派遣二十七岁的张骞作为使节,去遥远的西域游说大月氏联手抗击匈奴。那个时候距离玉门关的筹建还有将近二十年。张骞出师不利,被匈奴两度俘虏,但他矢志不渝,手持汉节,孤行大漠。十三载异域行旅,终于带回关于西域的珍贵信息。
匈奴屡屡来犯,张骞音信全无,汉武帝等无可等,终于决定出征匈奴。元朔二年(公元前127),他派大将军卫青出云中以西,沿黄河北岸,与匈奴右贤王战于高阙,然后又沿着河套南下,将匈奴驱逐出河套,夺取了河南大片土地。接着便设置朔方、五原郡,从内地迁徙十万人定居,又将秦长城加固延长,以防御匈奴反扑。元狩二年(公元前121)春,年仅十七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万骑兵,沿河西走廊,越焉支山,直抵狐卢河。夏,霍去病再次率数千铁骑,兵出北地,越居延泽,驰至天山。此次重创匈奴主力,迫使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遣使向汉投降。时隔两年,元狩四年(公元前119),汉武帝又派卫青和霍去病率骑兵、步兵几十万人,分道深入大漠南北。此战中,单于仓皇突围逃遁。匈奴迁徙大漠以北,从此“漠南无王庭”。
张骞带回来的地图以及西域各国的政治、经济、民俗情况,让汉武帝兴奋异常。从此,他开始通过外交结盟和武力征伐两种方式不断扩张势力,先后在河西走廊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修建了阳关和玉门关,同时对秦长城加固延伸,修筑城堡、亭障、烽燧,组成了整体防御工事。从此,往来的商队有了庇护,在河西走廊上渐行渐远,渐行渐多。玉门关就这样穿梭在刀光剑影和驼铃声声中。
汉室江山有了玉门关的守护,从此多了一份安宁。铁马冰河,羯鼓胡音,大漠边声,玉门关成了祁连山乃至河套平原的一道铜墙铁壁,庇护着关东一川烟雨和汉室的国计民生。
遥望玉门关,遥望“秦时明月汉时关”,遥望一段开疆拓土、连通西域的历史,我不知该为这样的辉煌喝彩,还是该为这辉煌背后“烧其城余粟以归”“斩捕首虏万九千级”的残酷哀伤。玉门关沉默着,不言不语。
三
历代的玉门关旧址众说纷纭,但汉时的玉门关远比后来的玉门关向西。据《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西游途经瓜州晋昌城,当地人告诉他,北去五十里有一葫芦河,“回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然而那座玉门关早已不是汉时的旧址了。
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在小方盘城以北一处烽燧遗址掘得汉简若干,初步断定小方盘城为汉代玉门关所在。1944年,夏鼐、阎文儒也在小方盘城发掘出汉简,有一简墨书“酒泉玉门都尉”字样,小方盘城即汉代玉门关旧址遂成定论。
距小方盘城十五公里处是大方盘城,即河仓城。根据匈牙利人斯坦因和我国历史、考古学家阎文儒先后在此处挖掘的汉简及西晋碣石所记载的文字考证,河仓古城自汉代到魏晋一直是长城边防储备粮秣的重要军需仓库。把守玉门关、阳关、长城、烽燧以及西进东归的官兵将士全部从此库中领取粮食、衣物、草料供给。河仓古城是古代中国西北长城边防至今留存下来最古老的、规模较大的、罕见的军需仓库。
如今,河仓城只剩一些断壁残垣,不复往日的规模。斜阳穿过断裂的缺口,洒下玫瑰色的光影,坍塌的墙体,满目的沙砾,不远的几丛芨芨草,让我感到丝丝寒气。这里曾掩埋过多少征人的白骨?刺一般的草木可是往日刀剑的魂魄?那挺立的土墙像一个戍卒,战袍上落满尘埃,风霜塑成他笔直的线条、紧绷的肌肉。他凝视着我,默然从遥远的时空向我发问,为什么叫玉门关?
是啊,为什么不是铁门关、剑门关、虎门关?
寒星霜月,孤雁飞蓬,漠漠荒原,金戈铁马。这里是杀伐的战场,是生命的隔绝,是中原白发母亲泪、闺中妇人怨的伤心地。
孔子以玉喻君子之德,“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这种对于人的修养的高级追求,似乎从来不曾对统治者有什么真正的约束。谦谦君子,莹莹如玉,似乎只是他们装扮自己的华冠,扩张和掠夺才是华冠下的脑袋。
玉门关因西域输入玉石时取道于此而得名。相传西汉时西域和田的美玉经此关口进入中原。其实不知道自何年以来,昆仑山之玉就经这里进入中土,为夏商周及秦汉之天子所用。在商王妃妇好墓所出土的大量玉器中,就有温润的和田玉。丝绸之路不通以前,玉石之路已经通了。丝绸之路废了,玉石之路还在通。玉文化出红山,出良渚,出仰韶,出齐家,出石峁,皆发端于新石器时代,有的是八千年之玉器。
遥望玉门关,越过短暂的战火狼烟,在更遥远的时代,或许曾有过“唯礼唯玉”的时尚吧!
四
玉门关以西,有一段保存较好的汉长城遗址,地基宽三米,残高三米,顶宽一米,为我国目前汉代长城保留最完整的一段。敦煌汉长城的结构并无砖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造。敦煌北湖、西湖一带,生长着大片红柳、芦苇、罗布麻、胡杨树等植物,修建长城时,就用这些植物的枝条为地基,铺上土、砂砾石,再夹上芦苇层层夯筑而成。以此分段修筑,相连为墙,在今天仍十分坚固。
现在,在玉门关遗址,可以欣赏到一望无际的戈壁风光,运气好的话,能邂逅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形态逼真的天然睡佛以及戈壁中的沙生植物。这些景物与蓝天、大漠、绿草构成了一幅辽阔壮美的神奇画面。
两千多年过去了,玉门关不再是“春风不度”的荒漠寂野,古老的仓城与长城也早已失去原来的作用。古往今来,多少爱国将士为镇守长城边关征战殒躯、长卧沙场,又有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吟歌赋诗?
一队骆驼在沙丘之间缓缓前行,它们慢条斯理地向玉门方向走来,驼峰间驮载着沉重的包裹,仿佛从历史的深处走来。我想象不出玉门关鼎盛时期会繁华到什么程度,今天,芨芨草、骆驼刺,还有胡杨、红柳一丛丛、一簇簇生长在这片戈壁滩上,让人备感凄凉。
玉门关既已失去边陲重关、丝路重驿的历史地位,就让它留在历史的角落里吧,它带给我们的思索和启示会是什么呢?
一条大河出现在戈壁滩上,河流湍急,清澈的绿水从南向北流去。河水经过的地方有了绿色,田园、树林、村庄安然其中。田里的玉米长势正旺,绿油油一片,风吹沙沙响。毛驴在拉犁,水塘里有鱼跃,渠水汩汩,水库映着蓝天。田地与戈壁滩的交会处,有的盐碱地被放弃。远处大片的棉田迎面扑来,雪白的棉桃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采棉人置身其间,半人高的装满棉絮的蛇皮袋一排排栽满地头。
日落时分,祁连如黛,戈壁幽暗。一条大河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流过无数个黑夜与白昼,流过新月与骄阳,流过历史的屈曲幽暗,流在饱经战火、烈风、干旱的土地上。
从玉门关遥望,我看到这片苦难的土地,看到这土地上弓背前行的人,他穿越历史时空,执着而坚韧地一路走来,从来没有停歇,如长河汩汩不息,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