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丝绸之路与万里长城的十字路口
一
小雨淅淅沥沥,夕阳忽隐忽现,西天灰云杂以白云,偶尔红光喷射。宇宙有推窗开门之感,示我以蓝色旋涡,真是特别之遇,慷慨至极。
嘉峪关到了。
远远望去,在雄奇险峻的祁连山和黑山的映衬下,眼前这座天下雄关似乎显得有些过于精致纤巧了,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它和想象中的联系起来。被修复的历史总是少了点沧桑,只是嘉峪关三个字依然苍劲有力,浸着黄沙古道的威严。空旷的广场,高高的城楼,把人衬托得如此渺小。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城墙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躯体上的创伤更是纵横斑驳。斜倚在垛口,我的双手轻抚着古老的青砖,仿佛在小心地触摸着历史的脉搏。透过垛口远远望去,纷至沓来的美景令双目似乎都有些不堪重负了。夕阳下,祁连雪山如同一条在南面游动的玉龙,千里绵亘,银白的鳞甲片片凸起,一派狰狞,不怒而威。北面的黑山却有如一只高耸脊背的恶蟾蜍,山上乱石嶙峋,如生铁铸成一般。两山对峙,嘉峪关就雄踞其间。
建筑是历史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它还在说话。我相信,只要嘉峪关还屹立在这里,它就不会缺少虔诚的朝拜者。
嘉峪关的修建始于冯胜平定河西之后。1372年,朱元璋为了巩固西北边陲,遂命大将军冯胜多方勘察,选定了嘉峪山和黑山之间最狭窄处修建土城,结束了嘉峪关“宋元以前有关无城”的历史。从此,嘉峪关成为东西交通的门户。
嘉峪关屹立在万里长城终西端的嘉峪山麓,北望马鬃山,南看祁连山,地势险要,素有天下第一雄关的美誉。黄昏,面对着那高耸的城墙楼阁、凌空飞檐的雄伟走势,顿然有握剑游走城墙,傲视浩瀚大戈壁的时空交错的幻觉。那尘土飞扬的关外战场在残阳斜照下,令我顿生金戈铁马的豪情。
古往今来,这巍巍的大漠城池目睹了人间生离死别的悲歌。“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冷夜寒风中,城墙外又有几缕在低吟梦回秦关的孤魂呢?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关城六百载,长城越千年。
有了明朝的万里长城,才有了完整的嘉峪关。虽然是因为长城而诞生,但是,明朝以前,嘉峪关是有关无城的,而在构建嘉峪关之前,河西走廊的长城却已经有了千年历史了,几乎和丝绸之路一样悠久。
眼前的一路一墙,路在心中,墙在脚下。一条路是丝绸之路,一堵墙是万里长城。如果说一路西去是为了敞开胸怀,那么一墙横亘则是为了图存自保。事实上,中国的古代史更多的就是纠结于通路还是筑墙。无论是路还是墙,都在嘉峪关交会了。
嘉峪关伫立在大漠、绿洲间,守望着丝绸之路,走向繁荣昌盛直至最后的衰落沉寂。
秦汉维系了四百余年的统一局面后,中国历史进入了近四百年的分裂,历三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重又走向统一。中原大地天翻地覆,河西走廊里,丝绸之路在游牧民族的角逐中时断时续,而长城拱卫中原王朝边防的作用也日渐式微,一直到了明朝。虽然赶走了元朝贵族,由于明朝国力薄弱,已经无力消灭河西走廊以西的元朝残余势力了。随着嘉峪关的修建,国力不济的明王朝终于放弃了对关外的实际控制,弃地千里,以嘉峪关为界,开始闭关以图自守,形成了“明代西疆至于酒泉”的局面。
汉长城和明长城都毫不例外地经过了嘉峪关。在经历了岁月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后,在翻阅了历史的金戈铁马、沧海桑田后,在聆听了无数的丝路驼铃、幽怨羌笛后,嘉峪关站在了丝绸之路与万里长城的十字路口。
如今,关城突兀,长城残垣,丝路古道已经难觅往日的车马喧嚣。但嘉峪关以及以此命名的嘉峪关市,却成了河西走廊的一颗明珠。抚今追昔,史上的辉煌,如今的灿烂,嘉峪关承载着过去,也憧憬着未来。
二
嘉峪关是商贸繁荣的见证者。
历史上,嘉峪关是边民集市的口岸。西域诸国对中原王朝的进贡由来已久,而嘉峪关一带是西域使者朝贡的必经之路。明代诗人戴弁《闻鸡渡关》一诗描述的就是当年番王入关通贡的情形:“月明虏使闻鸡渡,雪霁番王贡马来。”据史料记载,在朝贡的同时,明朝还允许贡使在贡品之外可以多带些良马等,进行官市交易。1412年,明成祖朱棣下令:“来朝贡者,所贡之外,如有良马可官市之。”这样,留在嘉峪关的人也没有闲着,开始做贸易生意,朝贡带动了互市。朝贡使者与私商、官商合流,通商范围越来越广,商品品种越来越多,除传统的茶马互市外,大量的丝绸、瓷器、铁器、金银器皿、中草药、香料、宝石、美玉、琉璃、貂皮以及各种生活必需品源源不断地进出嘉峪关。
当时,嘉峪关除内城设有专供来嘉峪关巡视的官员及往来公干的中外王公大臣食宿的公馆外,外城内戏台东侧有一条不太长的街市,其中有驿站、旅店、酒肆、牙行。城外东关厢,一条大于城内三倍的街上,有铺户、栈房、茶寮、酒肆、旅店、牙行千余家,军民数千家,凡仕宦商旅出入关,大多宿此。
此时的嘉峪关除了依然保持镇守、稽查、验证、放行等军事功能外,更多的是通过官办的公馆、驿站和私营的客舍饭店,发挥接待不同层次过往远客的外交、商业功能。公馆、驿站免费提供食宿,接待贡使和过往使节,驿站空闲的房屋、客舍、饭店则接待远程贸易的商人。嘉峪关街市繁荣,盛况空前。
“远人慕化来,款关无虚夕。”据《明宗仁实录》载,西域诸地的使者、商队“往来道路,贡无虚月”,其载货车“多者至百余辆”。互市在嘉峪关的繁荣,客观上延续了汉唐以来形成的西域与中原王朝政治、经济上的相互依存关系。穿着不同服饰的西域人及意大利、西班牙、波斯、土耳其、印度等国的使者、商人和驼队,在悠扬的驼铃声中,穿越大漠戈壁,往返于嘉峪关内外,成为古丝绸之路的风景。
清代因袭明制,嘉峪关继续保持镇守、验证、接待等军事和政治功能。道光八年(1828),清政府在嘉峪关外及阿克苏设立茶务稽查局,稽查官商、私商售茶价格及应纳课税等,嘉峪关的功能又出现了变化,成了商务税关。
1881年,《中俄伊利条约》的签订,将嘉峪关辟为外贸商埠。史料载,俄国因为国内原因,未派官员来嘉峪关设立领事馆,中方在此驻有税务司。从此嘉峪关成为通商口岸,以茶叶为主的对外贸易日益兴盛。
嘉峪关成为通商口岸后,清王朝向西亚、欧洲市场输出的茶叶数额巨大,约占国外市场的三分之一。《清史稿·食货志》记载,光绪十三年(1887),清政府通过嘉峪关输出了价值九百零三万两白银的茶叶和杂货,而从国外进口的货物仅值白银十一点八万两,实现贸易顺差九百八十一点二万两白银。
鸦片战争后,大清帝国饱受列强凌辱。1875年,陕甘总督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嘉峪关商埠一度繁荣。此后,随着清廷的衰败,嘉峪关的贸易随之凋敝,再没能出现以前的繁盛。
三
雄伟的嘉峪关总是令诗人浮想联翩。
有关嘉峪关的诗作多出于明清两代,其中以明万历年间陕甘道御史徐养量的五言诗《嘉峪关漫记》最有名。诗歌写出了嘉峪关“行行招玉门,迢迢扼沙碛。红泉襟其南,黑水障其北”的地理形势,写出了“五月沟草黄,一带石烟白”的气候特点,写出了嘉峪关“迩年争荡除,万里烽尘绝”威镇西陲的军事意义,还赞颂了汉代班超以德抚远的丰功伟绩并积极主张民族团结,“惠中绥万方,文教广四讫”。全诗四十四句二百二十字,草书题写,镌刻卧碑,今尚存世。
明人戴弁,字士章,明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市)人,曾任广西参政。他的一首《嘉峪晴烟》以烟霞、寒光、风雨、夕阳为背景,为嘉峪关装点了浓浓的诗意:
烟笼嘉峪碧岧峣,影拂昆仑万里遥。
暖气常浮春不老,寒光欲散雪初消。
雨收远岫和云湿,风度疏林带雾飘。
最是晚来闲望处,夕阳天外锁山腰。
很多描写嘉峪关的诗从不同角度描绘了大漠雄关的瑰奇景观。有侧重写山的:“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云。”“四时积雪明,六月飞霜寒。”(明·陈荣《祁连山》)有侧重写风沙草木的:“风劲草痕白……前路少垂杨。”(清·沈青崖《柔远亭》)“风摇柽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别一天。”(清·汪漋《敦煌怀古》)更多的诗则侧重描摹关城的雄姿:“长城饮马寒霄月,古戍盘雕大漠风。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清·林则徐《出嘉峪关感赋》)“冈峦重叠戴雄关,关势峥嵘霄汉间。”(清·宋伯鲁《入关》)“长城高与白云齐,一蹑危楼万堞低。锁钥九边联漠北,丸泥四郡划安西。”(清·裴景福《登嘉峪关》)
嘉峪关是西北军事要冲,许多有关嘉峪关的诗作反映了当时西北边境的政治军事形势。清初康、雍、乾年间,清军常出兵西北,金戈铁马,鼓角相闻。雍正的军机大臣鄂尔泰的《送查大冢宰领大将军敕出嘉峪关》诗就反映了这种场面:“宣麻西下领诸侯,小驻筹边望戍楼……旌旗一变思干羽,挞伐重光问虏酋。”(大冢宰指宁远将军查郎阿)幕佐施袖华有诗云:“暮宿嘉峪关,别酒破萧瑟。凌晨出西门,送客旌旗密。”(《出嘉峪关作》)清末,西北地区太平无事,嘉峪关虽仍驻兵,已失去国防意义。陕西提督周达武诗云:“防边自古建雄关,圣代于今卧鼓闲。”“风腾瀚海鲸鲵吼,月冷荒城剑戟环。”(《登嘉峪关》)
清代遭贬充军的官吏或流放到西北伊犁等地的“罪犯”,经过嘉峪关时自然感慨万千:“一出此门去,便与中土殊。明知有还日,得及生也无。”(清·史善长《出嘉峪关》)“一骑才过即闭关,中原回首泪痕潸。”(清·林则徐《出嘉峪关感赋》)这些诗句充满了对中原故土的依恋之情,其中不乏豪迈激越、慷慨悲壮之作:“雄关楼堞倚云开,驻马边墙首重回。风雨满城人出塞,黄花真笑逐臣来。”(林则徐《塞外杂咏》)清洪亮吉的《入嘉峪关》则表现了遇赦归来的喜悦:“瀚海亦已穷,关门忽高矗”“城垣金碧丽,始见瓦作屋”“驻马官道旁,生还庆僮仆”。
一首首嘉峪关诗,从不同的角度展示着“天下雄关”的粗犷和奇异。
到了近代,于右任先生的一首《嘉峪关前长城近处远望》也值得一提:
天下雄关雪渐深,烽台曾见雁来频。
边墙近处掀髯望,山似英雄水美人。
末尾一句,让嘉峪关有了英雄美人的内涵。
我缓缓地扬起胳膊,向嘉峪关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