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遐想
我伸出刚强的臂膀,拥抱星光,拥抱朝阳,拥抱祁连山。酒泉香,敦煌美,金张掖,银武威,雄壮嘉峪关。宝石镶嵌的丝绸路上,静卧着一个个灿烂的梦乡。
哦,我就是神奇的河西走廊,张开金色的翅膀,飞越苍茫,飞越荒凉。驼铃声脆,青牧草旺,黑戈壁白雪峰绵绵古城墙。明珠铺成的丝绸路上,谱写着一首奋进的乐章……
这是一首诗还是一首歌词,我记不清了,总之是它让我对河西走廊产生了无限的幻想。
在兰州以西,过黄河,越乌鞘,是通往新疆的要道。东起乌鞘岭,西至古玉门关,南北介于南山(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和北山(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间,长约九百公里,宽数公里至近百公里,为西北—东南走向的狭长平地,形如走廊,称甘肃走廊。因位于黄河以西,又称河西走廊。
汽车穿过漫长的乌鞘岭的隧道,便是河西走廊了。其川平且宽,并悠闲地向南北两边的山丘延伸。牛也成群,羊也成群,以羊为多,在半坡觅食,俨然一派草原风光。想象乌孙人、月氏人、粟特人、匈奴人、羌人、汉人曾经于斯相争相和,开丝绸之路,不禁觉得人类生存之惨烈。悄然而问:当年骑马或骑骆驼在此往返的人及其子孙现在何处做梦呢?
河西走廊,一种属于东方情愫的莫名呼唤,一种属于东方情愫的古诗词的莫名牵引。
战争的狼烟与和平的驼队,苦难的历程与热诚的求索,都在这里频繁地发生和发展。遥遥数千年,构筑出中华民族一条西行的辉煌通道。从此,多少男儿的豪情,多少男儿的热血,多少男儿的希望,都与这空旷的土地联系在一起。
自然,这空旷里也奔过张骞凄惶的羸马,也碾过林则徐悲愤的囚车;自然,这空旷里还回荡过班超投笔从戎的誓言,还踯躅过玄奘西行取经的身影……还有那绵延不绝的东来西往的商旅驼队,将一条两千多里的戈壁长廊,踏出了一首首慷慨悲壮的阳关曲。
这一个个被史笔庄重地记载或因为平凡而被忽略不计的众多人物,却都在命运的驱使下,以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方式,走过长长的河西走廊。对于河西走廊,我心中一直怀有很深的情结。从地理位置来看,它只是甘肃西部沿祁连山脉蜿蜒通往新疆的一条狭长的地域,在干旱贫瘠的西部,它以纵横的水系、富饶的物产和江南水乡一样的绿洲而独秀一方。作为古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它看惯了古往今来的商旅走卒、世事更迭,成熟得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但真正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它那曾经拥有的金戈铁马的辉煌岁月,它就像一只高高举起的铁臂,宣告了一个民族的兴盛和强悍。两千多年前,由汉武帝主导的那场帝国雄起的恢宏史诗,正是在这块土地上奏响了最强的音符。对中华民族而言,这里是一块值得永远朝拜的神圣土地。
汉朝以来,河西走廊的经济因为商业的发达而十分繁荣。从武威、永昌、山丹、张掖、酒泉等各个古城的城市建设看,城墙宏伟,城门威严,除占地和规制小于皇城外,其余一色明代长安城楼的建筑规模和风格。城内的街道两旁全是木板拆卸门面的店铺,早上把一排的木板拆下来,临街的全是货架和商品,晚上把木板装上去,商铺就关门了。这种明清的建筑风格和商铺形式一直保存到20世纪60年代,晚的残存到70年代中期。之后,历史上繁华的古城最后在“不仅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也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雄心壮志中消失了。从此,悠远的历史不见了,后人的后人再也不知道古城的模样了,商业的繁荣也成了研究的假设和考古的证实。
身居兰州,我最多的时候是守在黄河边,思索着兰州的地理文脉。在秋光里,黄河水湍急而深沉地流着,没有轰然的巨响,没有拍岸的涛声,含蓄丰满地从金城流过。黄河特有的“黄”的盛名似乎与这里不大相干。绿的河上,横卧一座铁桥,是清宣统年间花费了六十万两银子建成的。抚栏踏去,是一种浮动的感觉。铁桥的颜色有点灰蓝,造型粗朴拙倔,让人生出思古之幽情。
兰州古称金城,是通往河西走廊、青海、新疆的交通要道。以黄河横贯,顿生壮势。此为丝绸之路的重镇,当年商贾使者经过此地奔走西域或来往于长安。唐诗人王玄曾三赴印度,所走路线为长安、兰州、西宁、拉萨、尼泊尔、印度。王玄的印度之行强化了唐廷与印度及其诸国的联系,传播了道教理论,中国文化得以辐射。以后,海上丝绸之路渐兴,金城遂衰。
站在初冬的兰州街头,看那车流如梭、人潮涌动、百业兴旺的盛景,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丝绸之路这个美丽动人的词汇,仿佛看到了昔日古道驼铃、商队逶迤、飞骑星流、使节往返的一幕幕繁忙之景。临洮作为这条远古文明大道上的重镇,就让我备感自豪和激动了。初冬的阳光不失温暖的光芒,照耀着临洮,那些历史的气息正穿越千年的时空,弥漫在我的身旁。
黄河边有一尊雕塑,叫黄河母亲,有一种母性之爱的感染力。在晋陕峡谷的蒲津渡,有唐代铁牛守护着千年的祈求,作为崇拜的神物震慑河妖。而在上游的金城,却是母亲黄河的祝福。慈祥、美丽、温和的母亲,在抚摸着她的儿女,在新生命中眺望着充满自信的未来。
黄河分兰州为二,奔腾向东。驻足观察,川流也不过是一片泥汤而已。岸狭水急,遂如牛马追逐。当年走丝绸之路的商贾使者,或选兰州而往,渡之多用皮筏,不知道有多少人葬身于斯。
甘肃是甘州(今张掖)和肃州(今酒泉)的合称,是古道上的两个意象。兰州是清代才逐渐崛起的峰峦。黄河这条巨龙从千山万壑间狂奔而来,到了兰州忽然按住潮头,放下狂念,在五泉山与白塔山之间汇成一股汪洋,然后迂回曲折再向东去。
有时也细细观察街头或是在黄河边行走的兰州人。兰州人就在这里生活着。山高水深,大雾常常暗压于冬日之街头,风吹不走,光驱不散。兰州人从容地行走,悠闲地呼吸,仿佛在韬光养晦,期待有朝一日一飞冲天。他们的表情仿佛李白来自西域,神秘莫测。
打开甘肃的地图,很难说清它像什么。意念中,仿佛是一条古丝绸之路从东向西狂舞而去,盘旋于中国西北角的潜龙,只是龙首深藏于陕西,龙尾摆向更为苍茫的西域。古道漫漫,沙海泱泱,这条曾经带领古中国翱翔于东方世界的巨龙如今低吟长叹。唐诗里的边塞、胡天、美酒、夜光杯以及羌笛、胡笳,都似乎在宋朝之后暗淡、喑哑了。一场风沙将莫高窟轻轻掩埋。
出兰州,过黄河,经停武胜驿站休息后,翻越乌鞘岭,到达青藏高原地貌的牧场天祝。向西行,进入古浪峡。走出峡口,天高地阔,一望无垠,便是河西走廊。走廊南边,祁连山蜿蜒起伏,插入西边走不到终点的天际;北边,长城老态龙钟,伸向西边没有尽头的空空荡荡的时空隧道。一道天然屏障,一道人筑的防线,并行向西,中间包裹着一条车马大道,这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
兰州、武威、永昌、山丹、张掖、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玉门关、安西、敦煌、阳关、楼兰、鄯善、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这一串串地名,是贩运丝绸的外国人必须落脚的唯一通道。后过中亚西亚、中东、土耳其,进入欧洲各国的那条特定路线就是丝绸之路。
出兰州而西,过甘肃红城子、永登、天祝,奔赴武威。公路两边黄土竞耸,高高低低,遂为山丘。少雨多旱,土便干燥,草难生长,有的断崖突出,成为一个切面,土是熟透了。然而人是伟大的,他们刨土为坪,种草种树,架铁管为渠,攀坡跨岗以送水。
过甘肃安远,沿途川平,有白杨树的地方一定是村子。这一带凉且寒,小麦正在收割,一些摞在田里,一些还在待熟。菜以白菜和萝卜为主,偶见菠菜。油菜一小片一小片的,还都开着伤感的黄花。瓦屋宁静,不见男女。其川两岸,山连着山,阳光白云蓝天之下,真是无穷无尽地多。山上咸秃,远望连一根草木也没有,一时觉得人固然是伟大的,不过其力量毕竟也有限,甚至在宇宙自然之中颇为渺小。中国人需要重温老子的教诲,懂得敬畏。
河西走廊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突然变狭,只有二十里,明政府遂于此建长城,筑嘉峪关。傍晚到这里,塞上夕晖,万里秋光。嘉峪关雄踞于丝绸之路,点缀着盛世汉唐。
擦玉门市边而过。这一带开阔平坦,已经化为绿洲。白杨树与柳树横成行,纵成列,郁郁成堆为林。田野里有菜,有玉米,有收割过的摞在一起的麦秸。灿然而金碧辉煌的是向日葵,也许要做油料用吧!城远远地在树背后,望而不见,遂留下了悬念。河西走廊的这一段,似乎最显百年以来中国人改造自然之功。
发轫武威,直向张掖。河西走廊时而开阔,时而逼仄。祁连山在南,马鬃山、合黎山和龙首山在北。山皆不高,然而东西绵延千里。草原败落,偶有牛羊。忽见一个牧羊老人面向公路,孑然而坐,衣黑脸黑,显出万古的沉默。
从嘉峪关乘风西行,逾黑山湖,到赤金一带,戈壁起伏,公路也似破山而前。一旦流水,白杨便绿,有人居焉。虽为河西走廊,地貌各异,风光也在微调,然而普天之下,布满了阳光。汽车匀速而驰,诱人昏然。
圆月一下把戈壁滩照得透亮,四周无遮无拦,没有一丝浮云,也没有一棵杂树,有的只是空旷。
我看见了河西走廊的月亮,这西北戈壁滩的月亮。
没有一声寒暄,也用不着预告,一轮圆润而又皎洁的月亮,就这样贴着车窗朝你粲然一笑,而后缓缓地升上中天。全车的人都又惊又喜,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车停了,大家纷纷跳下来,站在戈壁滩粗粝的石块上,遥望月亮冉冉上升。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似乎落日刚才还在遥远的祁连山巅,接着便是一阵短暂的黑暗。戈壁之夜并非徐徐降临,而是猛然之间,当一小片残阳被飞快地拽下,天地万物便深深地坠落于黑暗之中。车灯打开,孤独而微弱的光柱不断被夜色大口吞噬。然而就在此刻,月亮不失时机地升起。
我从没见过这样圆、这样大、这样柔洁,又与人这样贴近的月亮。它仿佛近在咫尺,那份难以描摹的丰盈和难以形容的优雅简直就是美丽的极致。大家都动情地抬头注视着,连司机在内,一时都忘了自己的行旅。
这空旷连接着时间和空间,从昨天到今天,几千年的故事,便是被这一片柔月朗照,在浩瀚的史册里发出亮丽的光彩。一场又一场惨烈的战争,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一页又一页生动的历史,就在这月光下的空旷里轰轰烈烈地演出。
在这空旷里,曾驰过霍去病的铁骑,将士的盔甲和手中的兵器在月光下翻动着银色的波涛。那场与匈奴间的战事,使得这位年轻将军名垂千古。就在这戈壁滩的美丽月夜,他将汉武帝御赐的美酒倾于泉中与三军将士共饮,从而写尽了一个大将的豪情与风流。酒泉也因此得名。当霍去病高高擎起酒杯,那杯中一半是清泉,一半便是皎洁的月光。
在这空旷里,曾走过左宗棠西征的大军。月光洒在连亘百里的营帐上,洒在路边湖湘子弟新栽的杨柳枝上,也洒在这位六十四岁的爱国老将不平静的心田里。在清廷海防和塞防之争中,他坚持收复新疆,捍卫祖国统一,最终获得胜利。如今,他要将朝廷的大政方针付诸军事行动。千里河西走廊,正是这首战争之歌的长长的前奏曲。行军的间隙,左宗棠于月光之下梳理一番纷繁的头绪。多少军情,多少家书,便是蘸着帐前的月光写就。
在这空旷里,还曾经走过红军西路军伤痕累累的队伍。雪山、草地乃至四川军阀的猛烈炮火,都未能挡住这支队伍的犀利锋芒,然而,一道河西走廊却导演了一出悲剧。红四方面军的战旗,在惨白的月光下被子弹撕成了碎片。也许正是这毁灭前的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长留于幸存者的脑海中,使他们久久地凝思着这页沉重得难以翻开的历史。
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漫长的驼路上,绝非只有空旷。
这便是河西走廊,在这片荒芜的戈壁滩上,绝非只有寂寞。
于是我才明白,为什么这样皎洁的月亮偏偏垂青这块荒凉之地,即使是南方的湿润、富庶和繁华,也无法使它动心。
此刻,月亮充满柔情地注视着这又干又冷的戈壁滩,用她光洁的玉臂抚摸着荒芜,抚摸着粗粝,抚摸着苍凉,也抚摸着我们这群不期而遇的旅人的心情。
于是我继续西行。
古代河西走廊的繁荣完全得益于丝绸之路的开通。中国货币和外国货币共同作用于丝绸的贸易,贸易又拉动了餐饮业、旅店业、服务业,进而拉动农业、畜牧业、手工业等各行各业,使河西走廊日趋发达。古代的张掖类似现代的深圳,是开放的前沿,也是经济最活跃的地区。敦煌壁画上的繁荣景象也是河西走廊的真实写照。哪里的商业发达,哪里的经济就发达。丝绸之路是当时中国商业最发达的地区,也是经济最活跃的地区。河西走廊的落后是明清以后的事。由于航海业的发展,造船技术得到改进,海运能力提高,运输比陆地上的骆驼更为方便,所以陆运转向海运,丝绸之路就萧条了,河西走廊也就萧条了。
丝绸之路穿越了一条地理概念上的走廊,向西蜿蜒,抵达那神秘的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