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张掖
推窗而立,祁连山脉如黑色的马群,倚风静立,静卧在岁月的源头。云朵、群山、雪线、水路,远远地,行走如画。阳光、雨露、月色、星辉,浓如颜料,淡似墨迹。青稞酒的炽烈,丝绸般的轻柔。
诗一样的画面,这便是张掖的背景。
张掖古称甘州,地处河西走廊的咽喉地带,是当年河西走廊最富饶的地区,是丝绸之路上的枢纽。西魏时期(535—556),西域商队云集张掖,东罗马帝国和波斯的钱币可在张掖交易中使用,张掖成为国际贸易城市。隋代(581—618),张掖成为经营河西和西域的大本营,民族贸易异常活跃。609年,隋炀帝西巡,亲自在张掖主持有西域二十七国使臣、商贾参加的互市。此后,张掖贸易日益繁荣,由中西贸易的中转站逐步发展成为对外贸易和对外开放的窗口。
遥远的时光里,张掖会是怎样的繁华?我闭着双眼,努力想象着。遥远的时空割不断我的思考和想象。
一城山美,半城塔影,遍地古刹,这便是全盛时期关于张掖的描述。
张掖亦是西来佛教兴盛的圣地之一,史上的张骞、班超、法显、玄奘和马可·波罗等人都曾在此留下足迹。
两千多年来,张掖孕育了无数或平和富足,或惊心动魄,或拼死搏杀的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当这里是商贸通途时,马嘶驼铃不绝耳,小商巨贾奔于途,一片歌舞升平;而当要争夺这要冲时,战车隆隆杀声震,人仰马翻尘蔽日,一幅惨烈悲壮图,正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何其残酷与凄怆……
此情此景,诗人陈子昂在《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里就有描述:
孟秋首归路,仲月旅边亭。闻道兰山战,相邀在井陉。
屡斗关月满,三捷虏云平。汉军追北地,胡骑走南庭。
君为幕中士,畴昔好言兵。白虎锋应出,青龙阵几成。
披图见丞相,按节入咸京。宁知玉门道,翻作陇西行。
北海朱旄落,东归白露生。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迎。
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
河西走廊有句谚语“金张掖,银武威”,能把自己的名字冠在武威之前,张掖的富饶无须多言。年轻时读陶渊明的《拟古(其八)》,内心渴望着一睹张掖的真面目。诗里是如此描述这座古城的: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弱水。在痴男怨女的情爱长河里,弱水扮演着试金石的角色。看到这条河的名字,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别样的滋味。这滋味源于《红楼梦》中宝玉那句痴痴的情话:“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弱水的历史十分古老,《尚书》中就有“导弱水至于合黎”的记载,而叫它弱水,是因为它湍急清浅,不能用舟船渡河,古人认为它过于羸弱,就把它称为弱水。而正是这条四季流淌的弱水,在张掖的土地上织成了一张沟渠纵横的水网,从而把这方大漠荒土变成了塞外富饶的江南。
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老子的《道德经》里以水喻道,赋予自然、人事的大道理一种耐人寻味的玄妙。人常说“心如止水”,恬淡无为,心虚意净,不落尘网,这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以静养智,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向来是成大事者内在的修为。平静的湖泊看似清澈湛然,其实谁也看不透它内蕴的力量,一旦决堤,则汪洋恣肆,摧枯拉朽,势不可当。湍急的流水是混浊的,而经过流动,沉淀浊物,荡涤污秽,达到自净。
因了弱水,张掖便水草丰美,成为天然的牧场。李白诗中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天山,则是此天山而非彼天山,实为玉门关之东的祁连山。
人到中年,我终于来到了张掖。
从车窗望去,豆英、小麦,一片片翠绿和金黄,一地一地惬意地生长,泼洒粮草的芳香。一处处园地挤满树木,枝头缀挂着鸟语和果子。我不敢相信,眼前这片色彩纷呈的土地,就是印象里“大漠孤烟直”的那个张掖。
张掖的历史云卷云舒,博大厚重。岑参在《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里如此描写张掖:
云中昨夜使星动,西门驿楼出相送。
玉瓶素蚁腊酒香,金鞭白马紫游缰。
花门南,燕支北,张掖城头云正黑,送君一去天外忆。
两千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时,带着一百多人马从这里踌躇西进,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当他在西域历经多次被囚和出使失败的磨难打击,十三年后再次出现在这条漫漫风沙路时,仅余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蹒跚东回。更壮烈的是,在张骞稍后,中郎将苏武出使西域,也是从张掖西行,同样也历尽磨难,受尽被囚、酷刑、流放等摧残,但其依然对大汉忠贞不渝。苏武从这里西行时四十岁,可谓意气风发,可当他再次出现在这里往东走回中原的长安时,已是十九年后,胡须、头发全白了,出使时带的旌节仅剩一条光棍。他的忠义留下了“有气节的大丈夫”之美名,更为世人留下了苏武牧羊的千古传奇……
马上望祁连,连峰高插天,这是古人的感受。我在车窗里望祁连,却无法领略到那样的感觉。经过山丹时,见有石油基地,车辆多起来,有工人在忙碌施工,像在修路,又像是在铺石油管道。车窗外的一侧是延伸不断的土墙,高低宽窄不一,开始以为是军马场的围墙遗迹,后从烽火墩的标识才认出了古长城的面目。
眼前的张掖,又重见富庶的川道,树林遮掩着绵延的村舍。忽近忽远的祁连山依然不离不弃地伴随着我们,永远是一副冷峻的表情。灰红的砂岩,几乎寸草不生,它是自然界的屏障,也曾是古时戍边将士为之心旌飘摇、肝肠寸断的地方。我们被藏匿在现代列车中飞速西去,而从长安抵达这山脚下的驼队需要多少个昼夜?
萧瑟的北风里,驼队的铃声荡气回肠,在茫茫戈壁中回响。羌笛、鼓角、金戈、铁马,遥远的历史凝成大漠永不分化的诗章,任凭千里风沙传唱不休。悠长、遥远、迷蒙的云烟,留给我神秘的遐想。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在城内转悠,想感受一座古城的历史气息。
我站在了一座古楼前,这座楼叫镇远楼,俗称鼓楼,平面方形建在一座砖砌的坛上。楼高三十多米,为三层木构塔形,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楼下有十字洞,通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镇远楼于明正德二年(1523)由都御史才宽负责兴建,清康熙、乾隆、光绪年间曾数次维修。现在洞门上方嵌刻着匾额,东为“旭升”,西是“贾城”,南题“迎熏”,北则“镇远”。鼓楼一层飞檐四面悬有匾额,东面写着“金城春雨”,西面题为“玉关晓月”,南面则留“祁连晴雪”,北面却是“居延古牧”。
走进大佛寺,殿前的对联是“视之若醒;呼之则寐”。这是我国唯一的一座西夏佛教寺院,建于西夏永安年间。卧佛身长三十五米,肩宽二点五米,是中国最大的室内卧佛。大佛寺属于西夏王之庙。此庙存在于北宋与南宋之际,足以反映中土王朝在丝绸之路上的衰落。这里的佛塔起初为藏传佛教的造型,经元历明,遂有演变。现在基座是中式的,不过顶部仍保持藏传佛教的造型。
卧佛睡相自然,神态优美,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对张掖卧佛曾大为赞赏:走进阴凉晦暗的大佛殿时,硕大的木胎泥塑佛正在侧卧午睡。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尊彩塑金粉斑驳的卧佛。实际上,这里描述的是释迦牟尼涅槃的场景,他身后的十大弟子个个脸色悲戚。但光看大佛生动的面容,会觉得他不过是在午睡,在某个时候他会振衣而起,抖落千年的风尘,讲述他所悟出的禅语。寺里的藏经阁珍藏有明英宗赐给大佛寺的六千多卷佛经,有的还是以金银粉书写成,当年印制佛经的雕版也保留下来了,依旧精致华丽。
据说大佛寺曾是一代君王元世祖忽必烈降生的地方。相传元世祖忽必烈的母亲别吉太后曾来此居住,并在寺中生下忽必烈,后来马可·波罗来中国旅游时慕名到张掖,一住就是一年。
观鸠摩罗什寺,见证了印度人佛法东播的功德;观大佛寺,领略着党项人对佛法的虔诚。没有丝绸之路,也许中国就没有佛教。显然,佛教之中国化,是包括西域各民族法师在内的信徒共同达成的。
在城里,我没有过多地逗留,而是在朋友的引荐下去了丹霞山。
七彩丹霞山风景区坐落在肃南县以西。汽车驶出张掖,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来到了冰沟丹霞景区。下车后环顾四周,一条简易的石砌小道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峡口中,感觉这里依然保留着原始尚未完全开放的状态。或许我来得太早,景区很少有游客,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它的沉寂。沿孤寂的小道向前,环顾周边山体,见不到一棵树,甚至连绿草都难觅踪迹,四周一片荒芜、寂静。
陪同我的朋友虽不是地质学家,但对张掖丹霞地貌的形成还是知道的。他告诉我,张掖丹霞地貌形成于六百万年前,面积有五百一十多平方公里,是丹霞地貌与彩色丘陵景观复合区。
沿着小路进去,周围都是红色的大岩石,像是在红岩的峡谷里穿行,一个转弯忽然豁然开朗,一个大的观景平台,周围各种形态的丹霞地貌,纵横林立,感觉突然间来到一个新的天地。七彩峡、七彩塔、七彩屏、七彩链、七彩湖、七彩大扇贝、火海、刀山等奇妙景观令人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终于目睹了那奇特的地貌。由红色砾石、砂岩和泥岩组成的地貌,交错层理,四壁陡峭,色彩斑斓,它集广东丹霞的悬崖峭壁,峰林石柱的奇、险、美和新疆五彩城的色彩斑斓于一体。古诗云:“高峰壁立老龙蟋,削出芙蓉作画看。”置身其中,其景色之美令人晕眩,堪称七彩神仙台,比敦煌魔鬼城的雅丹地貌面积更大,分布广阔,气势磅礴,场面壮观,形态丰富,造型奇特,色彩艳丽,举世罕见。
张掖的丹霞地貌如果用文字来表达,仅有两个字:震撼。其气势之磅礴、场面之壮观、造型之奇特、色彩之斑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惊叹。它不仅具有一般丹霞地貌的奇、险,而且更美的在于色。在方圆十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随处可见红、黄、橙、绿、白、青灰、灰黑、灰白等多种鲜艳的色彩,把无数沟壑和山丘装点得绚丽多姿。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的似金色的麦垛、金字塔、堡垒、殿堂、亭阁,一字排列,绵延几里。从高处眺望,好似一段色彩艳丽的丝绸飘在大地上,绽放出炫人眼目的光彩,似五光十色的璀璨宝石……
我步入山门。天阴沉沉的,偶尔还飘着几丝细雨。穿峡谷,绕山丘,经过一号二号观景台时没有停留,径直向三号观景台走去。一路上见不到房舍帐篷,见不到乔木灌丛,贴地生长的小草给这彩色大地增添了绿的信息,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走在这空旷之地,我多了几分探险的感觉。赶到三号观景区的时候,天逐渐放亮了,阳光不时从浮动的厚云中透出,使山丘显得格外绚丽。三号观景区是一处丹霞地貌密集区,一座座彩山突兀陡峭,造型奇特,形态各异。大自然在这里造就了一尊尊不同凡响的巨型雕塑,那色块线条如同技艺高超的刀工所为,令人叹为观止。交错的层理,华贵的纹饰,虽然千差万别,却毫不杂乱,美得令人晕眩。到了观景台上,又见彩山逶迤,沟壑交错,气势磅礴,场面壮观,色彩斑斓,魅力无限。
从三号观景台回返,眼界逐渐开阔。大大小小的丘陵星罗棋布,小径弯弯曲曲,真是步步有景致,处处有故事,恰似走进了童话世界。
二号观景台比较平坦,正是居高临下的好地方。一望无垠的彩色丘陵此起彼伏,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置身其中,不由自主地被这博大精深的彩色王国所吸引。我坐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幻化出龙游虎跃、大海行舟、玉宇琼楼的种种幻觉。自然界美好的景色,单凭肉眼是无法悟出其妙的。绝妙的景色,有时要用心体悟。
一号观景台在山丘的脊梁上,山的下边是一条不太长的峡谷。站在山脊上,后面是密布的峰林石柱,前面是一座彩色屏障,左前方可见远处半露的绿洲。正好有人牵着骆驼从下面经过,驼铃叮当,分外悦耳。这正是:古道幽幽入仙境,驼铃声声送客行。满目神奇览不尽,妙在匆匆一游中。
随着山势的变化,在前方山头上的丹霞景观中,一座座山头上形象地展现出多种多样的奇妙造型。有的像飞鹰,有的似猛兽,有的如同巨龙腾空,有的宛若骏马驰骋,沟谷弯弯曲曲,约有四公里长。
愈往里走,峡谷愈狭窄,山势愈险峻。在一个陡弯处,一侧的峭壁倾斜着,仿佛要倒下来,幸好山脚下有一块丈余高的巨石,及时地抵住了那面即将倾倒的峭壁,才化险为夷,使那面峭壁稳稳立住。在那儿,峡谷通道也被巨石堵塞,只在那巨石和峭壁之间形成了一个石洞,我就从那石洞中钻了过去。过了石洞,又转过几道弯,前边山势陡然大变,峡谷两侧的悬崖绝壁忽然冲天而起,横空截断了蓝天。站在狭窄的山谷里抬头仰望,接天的峭壁直上云霄,万年的风刀雨剑依然毫不留情地在崖壁上挖开了数不清的孔洞,那是古老岁月留下的痕迹,在那高空密布的孔洞里飘散出缕缕引人遐想的神秘之气。你凝神望去,仿佛那不是一架巍峨的高山,而是古代的一座历尽沧桑、顶天立地的城堡。你仰望着这罕见的壮观景象,霎时感到如在幻境,心头顿觉无比震撼。
再向前走,前边的一段峡谷皆是如此景象。两侧的山崖没有一点坡度,陡峭地直插云天。狭窄的峡谷只有几尺宽,两侧的峭壁面对面,几乎触手可及。置身在这等奇特境地,就好似进入了神话般的玄妙王国,又仿佛走进了《一千零一夜》的离奇故事中,不由会觉得四周亦真亦幻,险象环生。真的难以想象,如此险峻的峡谷是怎样形成的,面对此景,我唯有惊叹大自然的神奇威力,对自然界的万千奇迹无比敬畏。这便是我在书本上看到的“宫殿式窗棂状”的丹霞地貌。威武的城堡,巍峨的宫殿,茂密的丛林,奇异的鸟兽……亿万年的风雕雨蚀,造就了如此虎踞龙盘的自然景观。
在峡谷中段约一公里深处有条山沟。沟里有山中唯一的一棵树,当地牧民尊之为神树。那是一棵大叶胡杨,当地的蒙古族牧民年年都来顶礼膜拜,数百里外的藏胞也慕名翻山越岭前来敬献哈达,虔诚地叩拜祈福。它的身上常年缠裹悬挂着洁白的哈达。
置身在群山之巅的观景台上,我体验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纵目四望,广阔视野里的丹霞地貌奇观尽收眼底,四周林立的山峰竟都显示出壮丽的红色,好似披上了万道霞光。远近山坡的低处,一丛丛耐旱的骆驼刺在春风里呈现出浓郁的绿色,如同给起伏的山野披上了绿色的地毯,又如汹涌澎湃的海水泛着阵阵绿波。在那翻腾的绿海之上,一座座赤红的峰峦势不可当地冲破海面,有的如茂密的树林,有的似残缺的城堞,有的像久经风雨的古堡,有的仿佛是巍然屹立的宫殿。巍峨璀璨的红色峰峦,好似漂浮在绿波荡漾的大海之上,画面上方红色的群山和下面绿色的海浪恰如波涛起伏,波澜壮阔。
张掖丹霞地貌以它那层理交错的线条、色彩斑斓的色调,书写着渴求、激情、艰险,抒写着坚韧、刚毅、顽强。一种刚烈和血性的凝结,一种深沉而又寂静的燃烧,一部恢宏的大作,一份生命中纯粹的真知。置身于这绝色的海洋,我恍然觉得自己生出了翅膀,有种想飞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