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著名作家陈忠实遽然病逝的噩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不由得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记得那是1994年暑假，陕西省作家协会来函通知我参加全省业余作者培训会。生在乡下长在乡下的我，从小就自卑自贱，既万分激动，又忧心忡忡。在西安市建国路54号门前的牌子下，我徘徊来徘徊去，不停地打退堂鼓，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斗胆诚惶诚恐地进去了。一进大院门，就看见了高桂滋将军的公馆，签名报到后，工作人员发给每人一张凉席，我们顺地一铺，就住在那个大厅里。一位白头素项的老人热情地迎上前来，说他是写武侠小说的，我们的吃住和生活由他具体负责，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接着，他跑前跑后张罗着，在门口的饭馆里给我们订了餐票。

培训课堂在建国路小学的一间大教室里。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名鼎鼎、仰慕已久的大作家陈忠实。那时候，他已经是省作家协会主席，大约五十岁的年纪，穿着深色的衬衫和裤子，瘦瘦高高的个子，面容清癯刚毅，满脸的皱纹，眼睛炯炯有神，透着睿智犀利的目光，一看就是个学富五车、有远见卓识的大智大慧之人。他说话声音洪亮，态度和蔼可亲。他主讲的是长篇小说创作，先是简单讲述了自己的创作经历，然后就重点讲了《白鹿原》艰难的准备构思创作成书过程，他说他仔细研究了关中平原的民俗风情及近现代中国农村革命史，跑了几个县区进行调查采访，翻阅了好些县志，做了大量的文史笔记。他说，他最大的成功是，发现了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黑娃等一批活生生的人物，他最钟情最钟爱的是田小娥这个人物，在她身上他倾注了大量的笔墨和心血。他讲到了读书和写作的关系，更讲到了写作和生活的关系，他还说到了文学是个魔鬼，说到了文学依然神圣……当时，正值七月的高温酷暑天气，教室里闷得像蒸笼，讲着讲着，他就汗流浃背，衫子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不停地掏出手绢擦着脖子和脸上的汗水。陈忠实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让我深深地认识到，生活不容易，文学更不容易。要想在创作上取得一鸣惊人的成绩，简直比登天还难，背后要付出很多很多。如果选择了文学，就命中注定要守得住孤独，耐得了寂寞，注定了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

夏夜，皎洁的月光洒下来，作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晚上，我们这些学员就来到公馆前的水龙头旁，用哗啦啦的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身子，洗着脸，冲着脚。这时，就总能看见公馆的东耳房窗子里透出雪亮的灯光，一直到深更半夜。有学员说，过去西安事变刚发生，蒋介石就被羁押在这个耳房里。现在，它是陈老的办公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痴痴地望着那个窗户，浮想联翩，思绪万千。算了，还是安静点吧，陈老一定在读书，或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正在创作着新的文学作品吧。因为我始终认为，特别是像陈忠实这样的作家，都是真材实料爬格子熬出来的。所以，我忽然感到自己太渺小，太渺小了，简直就像地上的一只蚂蚁。于是，想登门拜访的想法，好几次就这样被自己打消了。

这次基层业余作者培训会的规格，多年来实属罕见。除了陈忠实，还有赵熙、京夫、刘成章、闻频、李天芳、毛锜、莫伸、王愚、李星等一大批大腕级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及资深编辑们讲课，我身临其境，亲聆謦欬，终身受益，没齿难忘。尤其在陈忠实老师的影响下，培训结束时，我逛了好些书店，买下了他所说的《道德经》《易经》《庄子》《列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许多书籍。记得在最后一节课上，《延河》的一位小说编辑讲评了我的中篇小说《回头无岸》。之后，就问我发表了多少作品，我当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说一篇也没有发表过，只是日记习作已经写了几十万字。他先是感到很惊讶，接着便鼓励我说，像目前这样的水平，一年能写五个，我保证三年把你推出去。为此，我曾激动了好一阵子，也心热迷狂了好一阵子。

可是，人生在世，生活永远是最现实最紧要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业余草根文学爱好者，文学毕竟不能当饭吃，更谈不上养家糊口。所以，只能像陈老说的那样，先谋生，再谋文，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问题，再沉潜下来，慢慢从长计议。

第二次，亲眼看见陈老，那是六七年前的事情。我们永寿梁峁起伏，沟壑纵横，四十万亩槐林波谷浪峰，绵延不绝，成为关中最抢眼的一块绿肺。这一年的槐花节期间，我们的槐树林避暑山庄巧打文化牌，开辟了陕西省作家协会创作基地，有幸邀请到了陈忠实老师为基地题字挂牌揭牌。高山仰止，我只是在台下远远地看到了他。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稀疏灰白，饱经沧桑的脸膛上布满皱皱褶褶，就像永寿的黄土沟壑，起起伏伏。他兴致盎然，精神矍铄，慈祥而随和，被一群热心的年轻文学爱好者前呼后拥着，很陶醉地漫游在花香四溢的槐树林里。回去之后，他好像还写了一篇关于永寿槐花的文字，发表在了报纸上，一下子骚人墨客来永寿休闲观光的络绎不绝。

一蹉跎就是十几近二十年。2013年，我叼空写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之花》。县文联主席戴莉拿着这本文集找到陈老亲笔为我题写了书名，并争取到了永寿籍名人赵杰先生的资助，由太白文艺出版社顺利出版了。

在文学这条路上，虽然我只是当年在省作协培训时，请陈老在我的笔记本上签过名，再也没有直接和他打过交道，但他的作品却深深地滋养着我，他那深邃顽强的精神激励着我，他那现实主义的高度吸引着我，使我每每不惮于前行。这一点实在是毫无疑问的，谁也抹杀不了。

所以，看到陈老远去的消息，看着他给我题写的书名，看着他在我笔记本上的签名，想着他曾经大汗淋漓的讲课情景，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自心底的感动。

望着陈老远去的背影，我想，既然我已被文学这个魔鬼缠上了，那就要死心塌地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