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命之根
1.6.7 一把花布伞
一把花布伞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然而,看到那把花布伞,我的心里就惴惴不安,老感觉不是滋味。

那是前年夏天里的一天中午,蓝蓝的天空像湖水,一片一片的白云浮在湖水里,就像鱼鳞,像鹅毛,像手绢,像草原上那白色的哈达。太阳像一面火镜喷射着毒辣辣的火焰,天地之间,闷得简直像蒸笼。我汗流浃背,坐在办公室的南窗边痴痴地发呆。这鬼天气啊!何时能痛痛快快浇上一场雨,让众生凉快凉快?

也许是天遂人愿吧,也许是天有不测风云吧,临近午饭时,老天突然变脸,风云相搏,雷火相击,一场大暴雨就大张旗鼓地酝酿开了。好可怕啊,但见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乌云倾盖、白雨跳珠,须臾间,天河倒倾,我们的办公楼仿佛漂浮于汪洋大海中,街道中激流浩荡,水宽得像耱涌,来往车辆的半个轱辘都看不见了,一个个宛然疾驶的快艇。

人们挤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如此壮观的雨景,喜形于色,谈笑风生。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时,等着回家的人们就显得有些焦急。偶尔有人高高地挽起裤腿,大踏步地冲进雨幕之中。那时,我肚子饿了,也等不及了,跟着冲出了院子,跑进了潺潺的“河流”中。跑到大街中央时,忽然有人一手拉住了我,一把花布伞撑在了我的头顶。“快拿上!”我惊奇地抬起头来,原来是我小学时候的一位女同学。“你……”“快拿上!我马上到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雨幕中。那天,我尽管打着这把花布伞像被狼从后面撵着似的跑回了家,但由于雨太大,衣服还是湿透了。好在这雨当天下午就停了。过了三四天吧,我才记起还伞的事情。岂料,那天当我拿着这把伞来到她的门店前时,却看到防盗门紧锁着。问起她的邻居,说她彻底关门了,人走了。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想到人海茫茫,世事变幻无常,我的心里忽然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时,关于她的记忆,一下子就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她和我同村,不是一个生产队,估计小我两三岁。读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哥哥曾是我的班主任。那时,她还没有上学,实在是个聪明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个子矮小,脸蛋圆硕,肤色白净,梳着羊角小辫,扎着红绸子的蝴蝶结;上身时常穿着嫩绿色的毛线上衣,下身着一条月白色的裤子,脚上穿着漂亮的绣花鞋。她爱说爱笑,整天跟在哥哥身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像个小尾巴,快乐得跟小天使一样。不过,一上课,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前排,听得很认真,举手发言,咣里咣当,似乎肚子里的东西很多很多,让同学们颇有些嫉妒。后来,由于我不停地留级,在一年级读了三年,才和她真正成了同班同学。在初中的那几年里,她变得有点像个女汉子,很勇敢也很泼辣,经常和男同学在一块打篮球,跌倒爬起来,依然还是个拼、抢、扑。后来,我进了师范,她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她进了商业系统,当了营业员,也在县城找了对象结婚了。听说她的婚姻很不幸,无奈之下就离婚了。为了儿子,她又组建了新的家庭。2002年,我调进了县城,发现她在大街边租了个门店,专门卖皮鞋,店名叫锦瑟年华,很有些诗意。由于上下班我经常从她的店前经过,有时也就顺便进去喝口水,和她闲聊几句。谈话间,我发现她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几十年过去了,她早已没有了过去的阳光、活泼、坦率、快乐和勇敢,有的却只是自卑、忧郁、怯懦、沉默,仰天长叹、自怨自艾,对己不自信,对人不信任,对生活表现出了困惑和迷茫。作为老同学,我有时很想和她推心置腹地聊聊,但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我怕说得不对,又伤了她的心。所以,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打破她的沉默。毕竟这些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遭遇的波折甚至磨难也太多太多,无情的岁月扭曲了她,改变了她,她伤不起!

我怔怔盯着她送我的那把伞。

这是一把很普通、很陈旧的花布伞。淡淡的天蓝色的布料上点缀着一朵朵铜钱般大小的白花,像点点白梅,像片片雪花,看起来素美而有诗意,让人不禁产生无限遐想。我想,这把伞已经有些时日了,它一定为许多人遮过风、挡过雨,一定陪伴着她走过了漫长的风雨之程,也给很多人留下了温暖的记忆。

可如今,它却来到了我的家里。这是一种宿命吗?就因为它,我常常感到内心不安。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否再遇见她,亲手把这把伞当面还给她,真诚地说声谢谢。应该说,在人的一生中,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却隐隐成了我心中的一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