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乡愁
深秋的一天,雨后初霁。
陕文投影视公司来了几个人,说他们明年开春要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一号文件》,想在我们永寿物色外景拍摄地——一个窑洞老村落和一个崭新亮丽的新农村。许多人拍手称快,说这是个极好的宣传机会,咸阳的泾阳县因为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美美地火爆了一回。
有人说,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永寿一定要紧紧抓住。前几年,永寿用三年时间告别了土窑洞。老村落早沉没地下,销声匿迹了吧?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打通了甘井镇余镇长的电话。他说这样的老村稀缺得很,他们镇上还保留下了几个。当时,我非常疑惑,竟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些年来,全县的村子我大都进去过,一回回看到的,总是摆布得整整齐齐的新农村。
见面后,我们和余镇长愉快地聊起来。我发现他眼光独特,颇有先见之明。他说,眼前这样的村落,很有人文历史价值,如果能拍个电影电视,建个影视基地,绝对是天大的好事情。我们应该把它作为一种典型的黄土民俗地域文化,想方设法保存下来,留给后人做个纪念。
大家很赞成他的观点,都说他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有担当有责任的人。
车穿过五星新村,很快就到了老村口。走下一段仄仄的土坡,就远远地看见禾场边的塄坎上矗立着一棵高大古老的柿子树,仿佛一位老态龙钟的百岁老人站在村口瞩望着,迎迓远方来的客人。只见黑苍苍的树干树枝,虬曲嶙峋,奇崛遒劲,一枝枝像龙爪,像钢筋铁骨,伸向湛蓝的天空。树上,叶子稀稀拉拉,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像一片绮丽的丹霞,也像一块火红的地毯。树上的柿子全露出来了,密匝匝,红火火,亮晶晶。远看,像一盘惹人注目的糕点,更像披挂着满身果实的圣诞老人。
走近了,便看见树下的桐树根上坐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戴着帽子,穿得很厚实,很臃肿,圆咕嘟嘟的,挓挲着两手,依依绕膝,自顾自地开心地玩着。忽地,就狗蹲下来,不知是捡拾着树叶,还是逮着蚂蚁。
这个似曾相识的场面,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
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拿出相机、手机拍了起来。听见有人过来了,那个女人慢悠悠地仰起头来,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有点儿迟钝,有点儿麻木。那个小男孩站了起来,看稀奇似的,傻乎乎地,张着嘴巴,睁大眼睛,不换眼地盯着我们看。
忽然,传来一种很嘹亮的声音,径直撞击着我的心,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急忙忙循声望去,原来禾场边的水池子里漂着两只大白鹅。见来人了,抻着长长的脖子,张着宽大的翅膀,侧斜着身子,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惊慌失措地仰天大叫着。远处,还有几只慢条斯理散步的灰褐色的鸭子。这时,一位同伴摇头晃脑,随口吟出了骆宾王七岁时写下的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两只大白鹅,没有见过世面,也许是确实受到了惊扰。它们有点儿艰难地跳出了池子,肩并着肩,摇晃着肥大蠢笨的身子,颤颤巍巍,蹒跚着向我们走了过来。忽然,就张开翅膀,神长脖子,嘎嘎嘎大叫着,端直朝我们冲过来。见势不妙,一位同伴夺路而逃。大白鹅气势汹汹,简直像两辆坦克,穷追不舍。一下子搞得我们狼狈极了,全都落荒而逃。
“不要慌,不要跑。你一跑,它就得势不饶人了。”余镇长饶有风趣地说,“这家伙,没见过啥世面,对客人们这么不欢迎、不友好。”说着,余镇长转过身来,跺了一下脚。只见大白鹅好像听懂了话似的,陡然停下来,扭转身子,嘎嘎嘎地叫着逃之夭夭。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女人银铃般脆朗朗的笑声。循声望去,前边转弯处,是个一面开口的大院子,三面沿墙都搭满了棚子,棚子里都拴满了牛,拢共有几十头之多。天刚刚下过雨,院子里到处是泥糊涂、屎粪尿。一对青年男女,大概是两口子吧,身穿旧衣服,脚蹬高靿雨靴,正站在泥水里给农用车上装粪。大笑的就是这个洒脱利落的女子,她用笑声迎接了镇长,也用笑声和我们打起了招呼。
余镇长急忙向他们走过去,嘘寒问暖。随后,他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全镇的专业养殖村,这一家是个养牛大户。 目前,这个老村大部分住户都搬迁到新村去了,只剩下几户了。这里幽静,远离喧嚣,生态良好,他们镇上一直想把这个老村保护下来,通过招商引资,大力发展养殖业,促进农民增收。
他说到这里,我才仔细环顾了一下周围。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荒芜的老村落,庄前院后,都被洋槐、楸树、白杨和柿子树等树木错落有致地环抱着、簇拥着,喜鹊、长尾蓝鹊在老村上空飞来飞去。许是这里的水土与别处有很大不同,我惊奇地发现,洋槐的长势脱颖挺拔,好像浑身没有节疤,没有旁逸斜枝,个个像电线杆,昂首挺胸,高大魁梧,参天耸立,直插云霄。
我先后两次走进这个村子,一次次地惊叹着,思考着。这儿的洋槐树和楸树,为什么生命力如此强大、如此旺盛?它们与永寿其他地方的洋槐树和楸树为什么不一样?于是,我便不由得想起古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积。”大概就是环境的原因吧,是气候、风水不同所致。
进了一家又一家,院子极其颓败荒凉,有的是柴扉、篱笆院墙,有的是土门楼、土院墙。是土墙的,大都斑斑驳驳,或倾圮,或坍塌,墙头上长满了野菊花和莎草葫芦。院里的房子,有的是土木结构,有的是砖混结构,有的是柴草棚。每家院子里都长满了荒草,最里面壁立着凹凸不平的黄土崖,崖畔上耷拉着酸枣树、狼牙刺、苦楝、杜梨等灌木丛。下面的窑洞,个个饱经沧桑,烟熏火燎,窟窿眼睛的,有的甚至像狼窝。住着人的院子里,总有狗被拴着,见了人就汪汪汪地狂吠。金灿灿的玉米大棚摆在院子中央,窗台上、柴垛上摆满柿子。男主人从兜里掏出香烟来敬,女主人热情地让我们吃柿子。其中,走进一家院子,还看见一位女主人,手里正剥着玉米棒子,一群肥硕的花母鸡,仰起脖子,扑着翅膀,紧盯着她手里的玉米,偶尔还叽叽呱呱叫几声。见了我们,她有点自卑地说:“看我们这院子,乱七八糟的,都不敢让人进来。”后来,我们还走进了另一家院子的窑洞,女主人正忙着蒸馒头,很歉意地说:“看我们这窑里,黑咕隆咚,脏兮兮的,站没站处,坐没坐处。”弄得我们倒很不好意思。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永寿人,我出生在沟边一个弹丸似的小村子,在这个小村子里,吃喝拉撒几十年。进了县城后,我也曾经常常跟随领导下乡,进过许多村子。但是,这次走进甘井镇五星老村,给我的感受却很深。说真的,我总觉得这里好像是世外桃源,与世隔绝,落后了一大截子。虽然村民们都很纯朴,但不论是他们的衣着服饰,还是他们的神态表情,与外面的世界相比,都似乎慢了半拍。我甚至有点儿想不通,永寿竟然还有这么落后的村子?所以我想,这不会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吧?
记得前几年,我出生的那个沟边的小村子被复垦还田了。有一回,我回老家奔丧,忽然看见村口的老杏树不见了,黄土崖下的窑洞不见了,村内街道的树木不见了,甚至连同我儿时的记忆都不见了。当时,我一下子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仿佛被抽了筋,浑身困乏无力,心里空落落的,禁不住流下了泪水。那时,我才忽然觉得自己真正读懂了大诗人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感喟。
不忘过去,方得始终。一个正常的人,怎么能忘了自己的根本呢?
也许是受了刺激,也许是为了渐去渐远的记忆,我痛定思痛,操起了荒废多年的秃笔,利用周末节假日,以老村记忆系列为主题,叼空写出了几十万字的散文。因为,那代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时代,我想让后来人记住那个时代。而且,我还想通过自己的笔,给我们北村的父老乡亲及后辈儿孙们留下一些念想,使他们能“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于是,我便给这本书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叫《生命之根》。
真是没有想到,在记忆里寻寻觅觅之后,我却终于在两次走进甘井镇五星老村时,亲眼见到了那么熟悉的窑院,那么亲切的场景,那么淳朴的人情社会。
乡愁啊!这就是沉甸甸的乡愁。所以,我要说,一不小心,老村就触碰到了我沉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