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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36 逛 集
逛 集

永寿县的槐山脚下,自西向东匍匐着三条十来里长的土梁。这些土梁,极像巨人伸出的三根手指头,一路摊开沉降下去,径直通到泾河边上。乡亲们都习惯夸张地说,它们是棒槌梁梁。最北边是郭村梁,中间是永太梁,最南边是唐朝时所谓的长寿塬,现在叫渠子梁。民国时期的永太乡公所,就管辖着这三条梁。站在这边,隔河而望,对面就是彬县的龙高塬和旬邑县的土桥塬了。

具体地说,我的老家位于永太梁中部的车村。村里人口众多,共有八个生产队,是永太人民公社所在地。这条土梁既狭窄又短小,几个弹丸似的小村子,沿着土梁南面的沟边,高低错落,一溜儿摆开,好像一串野葡萄。

那时,郭村梁和永太梁合称永太公社。渠子梁由于面积大、人口多,单独设了渠子公社。永太车村的集市是很有名气的。每个星期日的早饭后,南北两条梁上的村子里,都有人翻沟前来车村赶集。我家住在车村北边的北村里。这一天,我和伙伴们站在村口的杏树台台上,看见郭村塬上的赶集人,有在后边赶着猪的,有用担子挑着猪崽的,有棍子一头挑着几只鸡的,有提着肉兔笼子的,有挎着鸡蛋篮子的,有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包的……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络绎不绝,从窑垴垴上经过。

当时,我只有五六岁,但每个周日逢集逛集看热闹,是雷打不动的。公社的西墙外是一片地坑窑的窑垴垴,地面开阔,周围杨树挺拔,槐树清秀,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像一把把大伞。大约上午九点半,集市就涨潮似的,咕咚咕咚上来了,那些树下到处都是人。我们东游西转,往往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

有一回,我挤到人堆里,看见一位瘸腿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脚边卧着几只花公鸡,用绳子拴在一起。它们时而扑棱着翅膀,时而咯咯大叫。这位妇女矮个头,披头散发,穿着破破烂烂的大襟衫子,流着长鼻涕,手和脸脏兮兮的。尤其是她那前胸上,一层垢圿明溜溜的,简直能擦着火。一些大孩子竟然肆无忌惮地胡喊乱叫起来,“你看你把人能脏死!”“你看你的鼻涕,把嘴唇都快压塌了!”“你看你耳朵背后那垢圿,有一铁钱厚!”“你看你头上那虱子,简直像麦牛!”“瓜藏娃!瓜藏娃!你还钱多得不行!”许多难以入耳的话向她劈头盖脸而去。她不愠不怒,面无表情,只掏出馒头低头大口大口地啃着。啃完之后,便忽而从左边的衣兜里掏出一卷钱,忽而从右边的衣兜里掏出一卷钱,蘸着唾沫,一张一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数了起来,看得好些人直咂舌头。有捣蛋鬼抢了她手里的钱,她才一脸惶然地仰起头来。

后来,我才从大人们嘴里得知,她叫藏娃,家住后沟,招了个上门女婿,不知什么原因,大脑受了刺激,神经有点错乱。由于衣服穿得烂,很脏兮,就有娃娃们撵前跟后欺负她。她账算很清,对生意很精,好像每个周日都来跟集,来时不是卖鸡、卖兔子,就是卖核桃、枣之类。藏娃一坐下来,就照例默默地掏出一卷卷钱来,细细地翻来覆去地数起来。孩子们依然无所顾忌地来捣乱,恶言恶语地数落她,耍笑她,拿她穷开心。甚至有手脚不干净的家伙,竟然把手偷偷伸进了她的衣兜里。她被作践得没奈何了,就起身挪一个地方。可无济于事,那帮子捣蛋鬼照样还是围上去起哄,简直把她当稀奇看,当猴子耍。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不就是不修边幅,衣服比别人烂一点儿,比别人脏一点儿吗?不就是两手粗糙,满脸汗渍吗?不就是头发有些凌乱吗?不就是爱当着大伙的面数钱吗?一个老实善良又有点儿麻木迟钝的女人,一个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的农民,一个为了生活,养猪养羊养鸡的家庭主妇,辛辛苦苦挣了一点钱,难道就不对路了吗?就应该备受人歧视吗?

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

接下来,我能记住的就是郭村菜园子卖菜的。去过村北沟底里菜园子的人都知道,郭村人紧挨溪畔整出一块平地,修了一个个菜畦,种上了好多蔬菜,每年的夏秋两季都挑到我们村的集市上来卖。挑担的常常是一个中年男人,大个子,方脸盘,粗眉大眼,留着一脸森然的黑胡楂儿,戴着一顶旧草帽。每次路过村口的窑垴垴时,我都看见他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大概是怕熟人撞上吧,两个菜笼上总是苫着绿汪汪的水草。一来到集市的白杨树下,他就坐在扁担上,敞开汗湿的衫子,摘下草帽,一个劲地扇着凉风。然后,就从颈项间拿下长长的烟锅,剜上一锅子旱烟,悠悠然地抽起来。人们早已呼啦围了上去,揭开笼上的水草——多新鲜的菜啊! 白黄瓜像牛犄角一样弯弯的,拳头大小的西红柿红红的,秤锤一样的青椒绿生生的,马蔺草一样的韭菜水嫩嫩的,还有一个个茄子青紫青紫的,直看得人馋涎欲滴。有好几回,我曾亲眼看到,一个伙伴挤进去,围着卖菜的男子狗蹲下来,贼眉鼠眼地盯着菜笼,趁着那个男人不注意,偷偷地摸了一个西红柿,溜出人群,逃之夭夭。随后,就躲在没人处很香甜地吃起来。

最热闹的当是猪市。那里熙熙攘攘,猪叫鸡鸣,人声鼎沸,一片喧嚣。大一点儿的猪全都被拴在墙边的树上,它们用嘴一下一下拱开了地面,趴在湿土里,哼哼唧唧打着瞌睡。所有的猪崽都被绑着两只前腿,趴在地上,遇到惊吓,就吱吱哇哇噪叫着,不停地向前拱去。买猪的大人像经布似的,在猪市上来去穿梭。他们时而踢起了这头,时而踢起了那头,仔细端详着,心里盘算着,相互嘀咕着。倘使买猪崽,就捉住耳朵,提起来上下打量。这期间,最活跃的是那些经纪。他们在集市上转悠着,逡巡着,似乎对每个人都很熟悉,一旦发现有意向的买主,就主动凑上前去,热情地摘下草帽,或者撩起衣襟,或者伸出长长的袖筒,拉住买主的手,在下面捏来捏去。然后,再拉住卖方的手,照例捏来捏去。就这样,关于价格的问题,他显得很有耐心,如此三番地给双方撮合着。那时候,人们都很穷,现金交易是极少的。赊账就赊账,只要经纪出面担保,双方有诚信,一切交易活动正常进行,生意照样成交。最后,经纪终于发话了:“就这价,三月会上交钱!你提走吧。”虽然卖方不太乐意,经纪还是把定金硬塞给他,自己把事拿了,让买主尽快把猪崽提走。

童年不识愁滋味,似乎经过的每个日子都是新鲜的、快乐的。特别是每个逢集的日子里,我们总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钻来挤去,不亦乐乎地逛着玩着,寻找着乐子。那时,我们弟兄俩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时候能买两只兔子回来,日日饲养起来。为此,哥哥和我捡来砖头、瓦块和树枝,在院子里的土崖下,和上麦草泥,琢磨着,捣鼓着,垒起了一个兔窝。一天,爹终于从降山电站回家休假了,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去逛集,转悠来转悠去,我们挑选了一对灰色的肉兔抱回来。我们如获至宝,欢天喜地。哪知,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兔子不翼而飞了。看着我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爹安慰说,一定是窗框缝隙留得大了,被狸子夜里抓走了,后面给你们再买两只。于是,爹便在院子的柿子树下就地掘了一个四方坑,凿了一个小洞,坑上边密密地捂上树枝,又弄起了一个新窝。爹说到做到,果然又带着我们买回了两只白花花的毛兔。后来,它们长大了,繁殖了一窝又一窝,我们铰了一茬又一茬毛,竟然卖了不少钱。

斗转星移,童年一晃就过去了。时移世易,在农村经济改革的大潮中,我的家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街道里日新月异,今非昔比;如今的集市上,货畅其流,琳琅满目。

但说实在的,我却再也找不到那年那人、那事那物、那故事了。

特别是当年逛集时的那种情境、那种心情,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