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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34 乡村老电影
乡村老电影

孩提时候,我经常穿着开裆裤,编个青枝绿叶的草帽戴在头上,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面,漫天野地,没远没近地跑。有时在门前的沟洼洼里,有时在场院边的麦地里,有时在禾场上的草垛间,有时在土壕里的草丛中,钻出来,溜进去,卧倒爬起来,爬起来再卧倒,冲啊冲啊地疯玩,常常忘记了吃饭,害得祖母满村找。就是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祖母就抱着衣服,撵前撵后地喊。

有人见了就说,你们这些小浑蛋,整天光学电影里的,翻天了,快成一帮子土匪了。想想也是,有时齐声呐喊着冲锋,土块一个劲乱扔,一下子弄得烟山土雾,惊得鸡飞狗跳墙,还真像土匪、鬼子进了村。

那个年代,乡下人一到天黑就无事可干了。可是,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就像夜猫子一样,奓起了耳朵,倾听着沟圈那边的动静。一旦夜气中远远地传来发电机突突突的声音,我们就手舞足蹈,一蹦三尺高,呼朋引伴,火烧火燎地缠着大人们去看电影。

其时,我们乡下人的文化生活是很单调的,除了平时看些样板戏,就是看电影了。所以,男女老少,看电影的兴致始终是蛮高的。我们村在公社所在地,公社里有专门的放映队。队上有三个人,一个姓马的男子,一个姓贺的女人,还有一个就是村里名叫权生的年轻人。他们一年四季,用自行车驮着放映机、电机、胶片、银幕、喇叭这些行当,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地放映。往往他们一来,整个村子就沸腾了。

乡下没有电影院,都是没有围墙的露天场子。我们村的电影,有时在公社的院子里放,有时在大队的院子里放,有时在中学的操场上放。放映队选择一个背风而开阔的地方,要么靠着高高的房檐,要么在两棵树之间,就扯起银幕来。傍晚时分,放映员就开始忙活了。一群大孩子放学后,连家也顾不上回去,就背着书包来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跟前跟后,七手八脚地帮着放映员抬电机,搬桌子,抬梯子,挂银幕,接电线,提片盒,上房或者爬树安喇叭……屁颠儿屁颠儿的,忙得不亦乐乎。这一切收拾停当了,放映员就开始倒片子、试片子,我们迫不及待围着看。这时候,太阳还老高老高。一些很鬼精的伙伴,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砖头瓦块,在银幕前的正中位置,整整齐齐地垒起了自己的座位,也为爸爸妈妈提前占好了位置。他们三个一团,五个一堆,一边左顾右盼、焦急万分地等待着,一边交头接耳,兴致勃勃地嬉闹着。夜幕终于降临了。吃过晚饭,大人们腋下夹着小凳子陆陆续续地来了。电影开场了,场子外,人影绰绰;场子里,人头攒动。母亲呼唤着儿子,儿子呼唤着母亲,一声接着一声,秩序乱极了。可笑的是,有一回,我提前抢占好了位置,等着等着,竟然埋头呼噜噜地睡着了。电影结束后母亲叫醒我,我还以为才开始。为此,我心里还后悔了几天。

那个年月,上演的似乎都是清一色的战斗片。但我们这些孩子却最痴迷,看得最过瘾,就像现在的小孩子对《西游记》一样百看不厌。就这样,我们如饥似渴地观看了《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地道战》《渡江侦察记》《上甘岭》……其实,在那个颟颟预预的童年时代,我们啥也不懂,不懂社会,不懂人生,不懂历史,更不懂电影里的时代背景,反映的是什么事。因而,看电影,也只是囫囵吞枣,看个出来进去,看个打打杀杀,希图个热热闹闹。用大人的话说,就是狗看星星,连个稀稠都不知道。尽管如此,一听到远处发电机响,我们依然心花怒放,依然乐此不疲,甚至几个人不惜跑上几里路,也要偷偷去邻村看一回。有一回,看到《铁道游击队》中敌人抢掠一通撤走后,有位大爷头系白毛巾,提着铜锣,边敲边喊:“平安无事了!”那时不懂普通话,我们也学着喊:“平安五十了!”心里当下就犯嘀咕,怎么就是五十,六十、七十不行吗?真是太可笑了。后来,上学了。 自习课上,老师出去了,一个捣蛋鬼就跳出来,卸掉凳子的一条腿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教鞭,边走边敲,边敲边喊:“平安无事了!平安无事了!”被老师逮了个正着。还有一回,我们看了《狼牙山五壮士》,第二天,一个小伙伴就站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吐着舌头,扮着鬼脸,学着五壮士的样子,悲壮地高喊起来,喊完就转身勇敢地跳下去了。不期,外面跟着就传来了狼嗥似的哭声。原来,他的脚被绊了一下,人倒下去,头重重地杵在了地上,天庭上立马凸起一个鸡蛋大的包来。我们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笑得肚子疼,可最后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不过,战斗片看得多了,也似乎看出了一点门道。我们有了最基本最朴素的是非观念,能分清好人和坏人,最后总是好人战胜坏人。大家议论起来,也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好人怎么怎么样,坏人怎么怎么样。有一回,看完电影《红牡丹》,小伙伴们很不满意那个糊里糊涂的结局,就激烈地争论起来。主人公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有的说,她明明跃马跳下悬崖,肯定死了;有的说,她最后被好人救走了,绝对没死。我们争执不下,还去问了邻居上中学的大哥。当时,我就非常困惑,非常纳闷,好人怎么会死呢?怎么也不甘心啊。

后来,农村改革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人民公社都改头换面了,大的改成了镇,小的改成了乡。我们那里是一个小乡,各村也大都通上了电,原来的放映队散伙了,现在由村上的权生兄弟俩支撑着,看电影也开始卖票收费了。这时,凭着发电机判断演不演电影,自然是不行了。但我很快就发现,只要远远地看见乡政府门口挂出一个红牌子,就知道晚上一定要演电影了。为了把消息弄准确,我几乎每天上学或放学都要绕道去乡政府门口侦查一下。

原来的电影院不收费、不卖票,场子是没有围墙的。后来乡上在街边圈起了十几亩地大的园子,里面建起了一座洋洋气气的戏楼,临街安上了大红铁门,大门上又开了个小门。于是,权生就在临街的墙上开了卖票窗口,经常在这个园子里演电影。大人的票价起初五分钱,后来一角、两角、五角,最后卖到一元钱。应该说,票价不高,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检票员一般都是请的陌生人。他们也有人情呢,领导、熟人、朋友也偷偷往进放。这时,个别聪明机灵的孩子,就钻空子,悄悄拽着他们的衣角混进去了。有的胆子很大,趁着人多检票员不留神,从别人胯下往进钻、往进溜。真正买票看电影的大人不多,他们只是在影剧院门口踅摸着,等待着,一旦半场过去,那大铁门就豁然大开了,外边的人也被放进去了。

我不会往进混,也不会往进溜,属于经常在影剧院门口踅摸的人。有一次,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跟我来,不用买票的。他把我带到围墙的水眼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水眼已被捣得像个狼窝。看着有几个人钻了进去,我也赶紧趴下钻了进去。后来,这个水眼还是被发现了,他们便从茅坑里淘来一铁锨大粪倒在了水眼处。一个不知底里的小家伙爬了进去,弄得满身臭烘烘的,被传为笑柄。水眼是无法进了。有天晚上,那个伙伴又带我来到了剧院后墙处。只见墙头上趴着一个个黑影,墙内的手电光扫过,就露出小脑袋来。原来都是一些翻墙的小家伙。电影开始了,园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觑着墙下无人,他们一个个就跳下去了,飞快地跑向人堆里。我心里很害怕,犹豫着,犹豫着,也跳了下去。不料,一个人打着手电筒,从墙下追了过来。我逃命似的钻进了戏台的后门,来到了舞台上,那人紧追了上来。我实在无处可逃了,便急中生智,不顾一切地从一人多高的戏台前沿径直跳了下去,很快钻入了人堆……为了看一场电影,简直跟做贼似的,甚至跳墙而下,铤而走险。这是一次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怕的逃票经历啊!从那以后,我宁愿不看电影,也不去翻墙。

后来,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权生得了一场大病,不到一年就走了。放电影的事情就落在了他的弟弟身上。不久,电视兴起来了,买电视的人越来越多,乡下的电影事业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他的弟弟勉强维持了几年,实在干不下去,也就彻底撂手不干了。

前几年,数字电影终于走进了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