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春秋
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从我们村子中间穿过。
这条土路,盘旋向上十五里,可以通达槐山顶上,再翻两条大沟就走出了山外,到了县城;长驱向下,可以通到泾河边上,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爬上山坡就到了泾河以北,也就是过去老年人常说的“红区”。所以,在外的山里人,都习惯地自称住在槐山脚下、泾河岸边。
我们这个村子有一千五百多口人,也算得上个古老的村子。虽然有一条路通往山外,但那个时候却不通车。从前,这条路的北边有个地窖大杂院,窑垴垴上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个戏园——不,其实不能叫戏园,因为没有园;也不能叫戏楼,因为没有楼。只有个半人高的四四方方的土台,三面围着又高又厚的土墙,充其量算个简单粗陋的戏台而已。戏台旁边还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杈上架着一个大喇叭。
不知怎么回事,对于这个戏台,我有真真切切的记忆。一天晚上,母亲用头巾包着我的脸,抱着我去看戏。戏没有开场,大幕还合在一起,台上有一些淘气捣蛋的孩子,像一群活泼的松鼠一样,哧溜过去哧溜过来,钻出来钻进去。母亲来到台下,把我抱上高高的台子,示意我跟他们一块玩去。我回过头来,看台下黑压压坐着一大片人,只怯怯地走了两步,就又张开两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至于这个戏台,那天晚上究竟演的什么戏,以前演过什么戏,以后还演过什么戏,我都没有任何印象了。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事情。
这个戏台子被村里的人们称为“老戏楼”。后来,这个“老戏楼”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那梧桐树、那大喇叭也跟着都不见了。倒是在村心的老池岸边,村里组织各小队的社员打土墙,圈起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坐东向西,夯筑起了大大的方形土台,三面围着土墙,没有顶棚,后边两侧留有进出口。 这个新戏园建起来后,公社里的宣传队、村上的文艺队、学校的文艺班更加活跃起来了。队员们大显身手,先后自编自演了一系列折子戏,白天演,晚上演,大会战前演,批斗会上演,搞得如火如荼。就在这个舞台上,一些人登台扮演的“小常宝”“杨子荣”“韩英”等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小常宝的唱段,大人娃娃几乎都能咿咿呀呀唱几句。邻居民哲、永民哥最爱唱,也唱得最好。不管是扛着锄头下沟干活,还是吆着牲口犁地,他们都放开喉咙,慷慨激昂地唱着。还有,学校的文艺班编排演出的韩英唱段,“韩英”是我们小队里的香梅姐扮演的。她一开腔,那歌声就吸引住了台下的观众,赢得了一阵阵春雷般的掌声。这出戏后,她一下子风风光光,名噪一时,简直成了人人称羡的大明星。真让我们这些“小尾巴”们羡慕得要命呢。
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公社又在街道北边圈了十几亩地,调集各村群众筑起了一圈土墙,临街安上了大红铁门。园子里,坐北向南,由公社的基建队盖起了高大气派的新式戏楼,戏台宽阔豁亮,两侧还带着化妆室和更衣室。随后,社里请县内的书法家在戏楼的横额上赫然题写了“永太影剧院”的名字。那几个字,很醒目,很俊朗,很大气。其中,那个“太”字,还是我的一位小学老师的墨宝呢。
那一年的农历三月份,公社举办了首次物资交流大会。为了庆祝,为了宣传,也为了聚集人气,全公社唯一的一辆东风牌汽车从县城拉来了县剧团几十号人马和几十箱行头。县剧团晚上不歇场,连续大唱三天,演的都是经典的传统本戏,有《三滴血》《火焰驹》《铡美案》《下河东》等秦腔大剧。看戏的人很多,不单本条塬上各村的人来了,而且南北两条塬上各村的人,都扶老携幼、投亲靠友地来我们村赶会看戏来了。那些贩猪卖羊的,卖生产农具的,卖日用百货的,卖布匹衣服的,卖儿童玩具的,卖各种各样小吃的,都被从县城及大集镇上吸引过来了,沿着街道两边摆开了。儿时的我,着实美美地开了一回眼界。宽阔的街道里,突然像涨满潮水一样,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山里人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百年一遇的秦腔戏,看起来真解馋!风轻云淡,艳阳当空,十几亩大的戏园里一下子人山人海,连墙头上也坐满了人。台上的演员们备受鼓舞,唱得尽情卖力,酣畅淋漓。台下的乡亲们如饥似渴地观看着,如痴如醉地观看着,或目不转睛,或如泥塑木雕,或喜笑颜开……那个万众欢腾的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真应了坊间的一句调侃之语:“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
这个过大会唱大戏的盛况,是我的村子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不过,我却听到了一些人的唉声叹气。就因为过会唱大戏,好几对刚订婚不久的年轻人散伙了。原因是,山里人有这样的风俗习惯,凡集镇逢古会,男方家庭都要把刚订婚的女子请到家里来,给些钱,再引到古会上买身新衣服,做些好吃的,买些好东西。有的女子嫌钱给得少,有的嫌衣服买得不称心,有的嫌男方太小气不大方,有的嫌照顾不周看不起她……姑娘们相互打问,相互攀比。这下,可真坏了。有的女子嘟嘟囔囔,满脸不高兴;有的女子啥也不说,屁股一扭,转身就走,男方家人拉都拉不住;有的女子闹矛盾,还把双方家人扯进来,话越说越多,越传越远,越闹越僵。就这样,尽管双方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眼对两眼订的婚,可因这场唱大戏的古会,弄得不欢而散,彻底黄了。一句话,钱是个硬头货,啥都不怪,就怪太穷了啊。
后来,好像哪一年的九月物资交流大会,也请县剧团来热热闹闹唱过一回。再后来,县剧团也不知什么原因倒闭了,这个戏园里就再也没有演过什么戏。既然没有戏可演,那十几亩地就一直闲着、空着,慢慢地被大片野草吞噬了。几十年风雨下来,戏楼也破破烂烂,完全成了一堆废物。
历史的车轮是谁也挡不住的。这些年里,山里人们的生活条件逐渐好了起来,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大瓦房,看上了大电视,许多年轻人还买了电脑。网络里看世界,看什么有什么,足不出户,就可遍知天下大事。凡事都有个兴和败,老戏楼、老戏园没用了,早被淘汰了。
前几年,戏园门口临街的地方,建起了自来水站和通村汽车站,在戏楼的地基上也盖起了漂亮的新村。一些老人经常自言自语地说,人老几辈,我们谁也想不到,远在泾河岸边的焦家河村,竟然被整村搬迁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