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乐趣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随着土地包产到户,队里那些牛、马、驴、骡都被抓阄到各家各户去饲养了。大锅饭被彻底打破,一家一户的生产开始了。一年四季,春耕、春播,夏耘、夏收,秋收、秋播,冬藏,农活一下子多起来,也琐碎起来。大人们总是忙了家里忙地头,整天紧紧张张,连颠带跑,奔着自家的小日子。
每个节假日,我们这些孩子都要帮着家里人劳动。大人吆着牛犁地,我们就跟在后边点种,或者用钁头敲打着土块;大人背着犁耱耙,我们就背着套绳;大人摇着耧摆麦,我们就在前边牵着牛;大人在前边割麦子,我们就在后边学着割麦子,或者捡拾着麦穗……所以,准确地说,我们这一代农家子弟,大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干着各种各样的农活进入童年的。好像在每个节假日,我们一个个几乎都自觉地承担起了放牛、放羊、割草、拾柴、挖药材的活儿。每当赶着牛羊满山满沟跑的时候,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天真和浪漫。
所以,就是到现在,我总感觉到,自己最喜欢、最难忘的还是过去的牧童生活。因为在那段时光里,只要把牲口按时赶到沟坡里,喂饱它们的肚子,平平安安赶回来,就算万事大吉了。其实,放牛、割草、拾柴、挖药材、放羊、摘酸枣,可干可不干,那不是大人硬派的活儿。这样一来,我们心里就最轻松,最快乐。一旦疯玩起来,也就玩得最得意,最过瘾了。
盛夏酷暑,太阳正当头顶,光芒四射,像一面火镜,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天空中,火辣辣的阳光很耀眼,如同芒刺在背;路面上,到处铺着厚厚的细土,踩上去烫热烫热的。刚吃罢午饭,我们这群孩子就光着膀子,露着脊背,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使劲地喊起来:“放牛走了!放牛走了!”喊声在门前的沟壑里回荡着。这时,大人们就卸掉牛笼头,把牛从院落的树荫下赶出来了,养羊的人家也把羊群吆出来了。没有孩子的人家,也把牛托付给了我们。就这样,几十头牛和几百只羊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十几个孩子吆吆喝喝、咕里咕咚赶出了村子。村子北边是一条深深的沟壑。路过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崖边上跺起了脚,一个劲地吼喊了起来:“崖娃娃,你妈纺线呢吗?还是织布呢?”喊声交混回响,在沟壑间经久不息。惊得崖缝里的松鼠一下子上蹿下溜,乱蹦乱跳。一旦牛羊走进一条长长的土胡同,就有捣蛋的家伙索性骑在了老牛或者老羝羊的脊背上,突突突地狂奔起来。那些熙熙攘攘的牛羊,跟着就狼奔豕突,一个劲地向前冲,像一股决闸的洪流,奔腾咆哮,滚滚而去。回头看,牛羊踢踏起浓浓的烟尘,俨然一条巨大的黄龙,斜斜地升上天空,简直壮观极了。
玩是孩子们的天性。牛羊赶到了沟底,就自由自在地散开了,或在草丛里,或在树林里,安闲地、静静地吃着树叶,吃着嫩草。这当儿,我们也心无挂碍,感到非常放松。大家急火火地奔向半人深的水潭边,争先恐后地扑通扑通跳了进去,一个个抢着站在水潭的石崖下边,一任活泼泼的溪流冲顶而下。好凉快好冰爽的感觉啊!然后,就狗刨,就蛙游,就仰游,就扎猛子,就打水仗,或者就像土鳖一样在水里趴着……这里面最活跃的是一个名叫水龙的小家伙,就像他的名字,水性简直好极了。然而我觉得,最惬意的就是枕在潭边的石头上,四肢伸展,仰面朝天,望着天上的白云,像棉花,像羊群,像雪山,慢慢地蠕动着,膨胀着,飘游着。粼粼的水波,就像温柔的大手,把人整个身子轻轻地托了起来,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似乎自己眨眼间变成了天上的云。泡得浑身舒坦了,大家就纷纷跳上岸,在热烘烘的大石头上平展展地趴着或者躺着,像鳖晒盖一样,眯着眼美滋滋地享受着,那感觉真叫绝了呢。
然后,我们就顺着水潭去下游抓螃蟹。这是让我和伙伴们手舞足蹈、无比兴奋的事情。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流,咕咕噜噜,常年向东流着,直流到不远处的泾河里。溪水两岸犬牙参差,青树翠蔓。水清得见底,卵石颗颗分明。只要搬开碗大的石头来,准会看见螃蟹随着水流仓皇而逃,一闪眼就不见了。螃蟹这家伙,外壳呈黑褐色,很接近卵石,身体前端长着一对硕大有力的锯齿状的大钳子,一旦遭遇敌人,它就张牙舞爪,晃动着钳子来防身,以趁机逃走。所以,我的经验是,用左手慢慢地轻轻地搬起石头,右手紧跟着在石头下面摸,摸到了就快速抓住撂上岸。有时,还真的把它撂翻了,只见它露着雪白的肚皮,怎么也翻不过身来;就是挣扎着翻过身,横行起来,也憨态可掬,笨拙得很,可笑得很。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好多伙伴不敢贸贸然去摸,怕的就是它的那两把大钳子。不知听谁说,螃蟹能生吃,可就是没人敢试。经不住伙伴们的再三鼓动,我就壮着胆子,真正做了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拽下它的钳子和腿,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味道脆嫩鲜美,有点儿淡淡的咸腥味。当然,最可口的吃法还是拿回家,剥掉盖剔除内脏,让祖母在铁勺里炸熟了,看起来黄灿灿的、油晃晃的,吃起来脆脆的、香香的。
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沟前沟后的秋庄稼、坡上坡下的野果终于成熟了。秋风飒飒,送来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到了周末,我和伙伴们仍然相约去放牛。大伙儿常常提着草笼,把牛赶到林场附近,瞅着护林人不注意,就去偷梨、打枣、摘核桃,弄来了,就藏在草笼里,上面苫上野菜或树叶。有胆大的伙伴,竟然脱了衫子,扎紧两只袖口,疙里疙瘩装满了,滴里嘟噜搭在肩上,很招摇地往回走。虽然也被抓住过,被训斥过,但我们仍然像那些不会说话的牛羊吃庄稼一样——只记吃不记打。不过,漫山遍野的野果,像红艳艳的酸枣、红玛瑙似的苦李子、黄澄澄的杜梨、紫红的苦楝果、黑葡萄似的软枣等,却可以随便采,尽管往饱里吃。当然,最美的事情就是在野坡上偷着烧玉米棒子了。提起烧棒子,伙伴们就来了劲,高兴得连蹦带跳。于是,大家就赶紧去拾柴火、掰棒子。干柴遇到火,很快就毕毕剥剥烧起来了。一个个棒子被撂进去了。干柴太少不够用,有伙伴干脆就地砍来狼牙、酸枣等青柴,一下子捂了上去。跟着,一股浓浓的湿烟便袅袅升上天空,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腾起高高的火焰。我们估摸着快烧熟了,就拨散火堆,捧起棒子,火烧火燎地啃起来。倘若弄来了很多干柴,我们就顺着土坎挖出一个槽子,下边生上旺火,上面架着棒子,边烧边转,烧着转着,一会儿就熟了,大家就狼吞虎咽地抢着吃起来。最可笑的是,吃着吃着,我们就吃成“画眉羊羔”和“黑脸包公”了,吃得两手十指黑黢黢了。
放牛放羊的生活是无比快乐的。牛羊吆到野坡里,我们就聆听着幽幽鸟鸣,在林间草地上坐着,躺着,滚着,跑着,甚至呼噜噜地睡一大觉。更多的时候,我们则是聚集在一起玩,有时打扑克牌,有时说笑话,有时讲鬼故事。眼看着快到回家时间了,大家才匆匆忙忙地散开来,挖药的挖药,拾柴的拾柴,割草的割草,采野菜的采野菜,捋树叶的捋树叶。在那些日子里,我做得最多的是放牛挖药材。因为我必须在暑假挣够自己的学费和书本费。不过,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书看呢。胡同口的永忠时常怀里揣着《西游记》《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来,伙伴们蜂拥而上,都抢着看,我认真地读完了每一本。后来,我还向邻居大哥借来了《两晋演义》以及《聊斋志异》的白话本,都如饥似渴地阅读了。然而,最糟糕的是,有时候只顾着玩,牛羊钻进了庄稼地里吃了大片庄稼;有时候,夕阳落窝了,我们却怎么也找不见自家的牛,急得狼颠狗蹿,坡上坡下地跑。
……
岁月如飞,忽地几十年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童年少年的牧童生活,只给我留下了满满的快乐。如今,儿时的伙伴们早已面目沧桑,接近知天命之年。但那时的人物,那时的故事,那时的快乐场景,却不断泛上心头,像一幕幕老电影似的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