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树上的喜鹊
自古以来,喜鹊似乎就是人类的邻居。
小时候,我家门前的沟洼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枝杈间架着一只喜鹊窝。每天早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两只喜鹊就在枝杈间跳跃着,或在树梢上忽悠着,嘎、嘎、嘎、嘎地叫着。傍晚,夕阳落窝,暮云合璧,它们又在树上噪叫着。大概是叫声的缘故吧,我们村子里的人给喜鹊起了一个很土气的俗名,有人称它嘎哇,有人称它嘎嘎。
嘎哇是一种傍着人类家园生活的鸟,也是一种常常会带来喜讯的鸟,但民间却流传着它很讨厌、很不得人爱的说法,刘秀让它“伏伏不喝水,九九不进窝”。为什么呢?刘秀是谁呢?儿时的我,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娘没有念过一天书,她也不知道刘秀是谁。只是听老人说,王莽赶刘秀的时候,刘秀被追得无处藏身,恓惶地趴在了一条犁沟里。嘎哇看见了,就栖落身边,嘎嘎嘎地叫起来。刘秀心惊胆战,怕嘎哇暴露目标,把追兵引来,就愤愤地说:“我让你伏伏不喝水,九九不进窝!”据说,便留下了这种说法。但我不相信,曾经为此很留意嘎哇。酷热的三伏天里,嘎哇热得张着嘴喘气,就是没见它喝过水。严寒的三九天里,嘎哇冷得发抖,就是没见它进过窝。
嘎哇究竟伏天喝不喝水,冬天进不进窝,反正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
不过,嘎哇天生叽叽喳喳爱叫唤倒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好多次我在沟坡上割草、拾柴火或者挖药材时,都有过这样的切身经历。有一回,太阳正当头顶,我一个人在村子东沟里的页梁上挖柴胡。身旁不远处是一座古墓,周围没有一个人,非常安静。忽然,嘎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跳跃在墓地的树上,嘎嘎嘎地对着我叫起来。我抬头四下环顾,野外一片空寂,啥动静也没有。但是,它仍然不停地朝着我叫。它越是这样叫着,我越是心里发怵,直弄得我头皮发紧,头发都奓起来了,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嘎哇,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风吹草动,是不是不远处就藏着什么野物呢?我越想心里越害怕,不停地扭头四处张望着,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眼前的草丛里,蹿出了一只火红火红的老野狐,尖尖的脸,瘦瘦的身子,拖着长长的尾巴。我一看,就是经常来沟边偷鸡吃的那个家伙,扬起钁头大喊着,撒腿就往回跑。
可平时,在村子里,在有人的地方,嘎哇不论怎么嘎嘎嘎地叫,都是没人理会的。相反,我们这些猪嫌狗不爱的小浑蛋,却常常站在沟边,任性地欺负它们,使它们一天都不得安生。一天早饭后,我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就对伙伴们说:“咱们撇靶子吧,看谁撇得远,看谁能打中嘎哇的窝。”伙伴们齐声响应,站成一排,瞄准嘎哇窝,使劲扔起料姜石。嘎哇严重抗议了!它们很愤怒的样子,在不远处的枣树上,忽起忽落,时而折冲俯仰,时而扑棱棱地乱飞,时而嘎嘎嘎地大叫。看着嘎哇窝里的树枝一根一根地掉了下来,我们活蹦乱跳,心花怒放,胳膊抡得更欢了,简直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有一次,却差点儿把我们的魂吓遗了。我们刚石头瓦块撇起来,深深的沟底就传上来大伯隐隐约约的喊声:“谁在上面撂石头呢?我把你们一个个碎土匪!”一定是大伯在沟渠里割草呢,这下可能闯大祸了!我们一个个吓得吐着舌头,慌忙作鸟兽散了。还好,没有伤着人。过了不久,我们依然呼朋引伴,瞄着嘎哇窝撇靶子。后来,我读完初中上了师范,学校举行运动会,我竟然不经意地拿到了手榴弹投掷冠军、铁饼投掷亚军、标枪投掷第三名。仔细一想,撇靶子的功夫许是那时练出来的吧。
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嘎哇窝,被砸得七零八落,最后稀里哗啦落到了地上,我们拾了一堆干柴,还美美地幸灾乐祸地庆祝了一番。
遭此飞来横祸,那两只嘎哇就不得不迁居了。但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它们又飞来飞去,叼着树枝,在我家院子的梧桐树上横七竖八、辛辛苦苦地搭起了一个新的窝。仰起头细看,那窝架在树杈上,简单粗糙,密密匝匝,外形跟爷爷编的粪笼一样大小。它们照例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在高高的树梢上忽悠着,在村庄上空展翅飞翔着,像一支支响箭似的,穿过来射过去,时不时嘎嘎嘎地大叫着,叫得那么响亮,显得那么快乐。爷爷摸着我的头,絮絮叨叨地说:“灶口对窝口,不饿肚口。嘎哇叫,喜事到。”有嘎哇前来院中安家,的确是一件很吉祥的喜事呢。听了爷爷的话,我冥冥中似乎觉得这就是吉星高照了。我暗暗地叮咛自己,再也不敢捣乱了,再也不敢胡来了。
哪知,嘎哇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它经常悄悄地落下来,停在猪食槽周围,踱来踱去觅食吃。偶尔也趴在老猪婆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啄食着虱子。炎夏刚过,院中的火晶柿子慢慢红了起来。嘎哇的眼睛是贼亮贼亮的,它们专挑树顶上一个个软蛋鹐着吃。赶走了又来,赶走了又来,实在防不胜防。我和哥哥总是爬上树,摘食它们吃剩的残果,确实太甜了。后来,我还发现嘎哇也是偷着吃的。一次,窑院崖面上的墙缝里,跌下来一条草绿色的蛇,眼看要爬进门槛,吓得我不知所措。忽然,一只嘎哇从树上飞下来,勇敢地把它叼走了,活生生吞下去了。不久,我发现嘎哇真的成了来无踪去无影的飞贼了。开始,谁也没在意,更想不到,它竟然像经常在村庄上空盘旋的老鹰一样,也抓起小鸡了,冷不防就扑下院子偷袭,用两只爪子抓住刚出窝的小鸡娃,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了。不过,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抓走第五只时,还是让鸡妈妈给发现了,它扑棱着翅膀大叫着追了上去。但很无奈,已经迟了。这以后,鸡妈妈领着鸡娃在院里转悠觅食时,奶奶便只有撵前跟后,寸步不离,死死地盯梢保护它们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复仇的绝招,不如爬上树直捣它的老巢。于是,我就趁着家里没人,偷偷地爬上了院中的梧桐树。我忽然傻眼了。窝里躺着四只毛茸茸瓜不楞登的小嘎哇,觉得有动静,还嗷嗷地张开了大嘴,似乎等候着母鸟喂哺。我用手拨弄着这些眯眯瞪瞪的小家伙,觉得它们真是又可爱又可怜!我一下子软了,像皮球泄了气一样。
毕竟还有这四只活生生的小生命啊!
犹豫再三,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只是气实在没处出,无可奈何地对它们说:“走着瞧吧,我让你们一个个伏伏不喝水,九九不进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