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
在过去的年代里,逃难到永寿槐山脚下沟沟坎坎里的外地人,是很多很多的,有河南的、安徽的、山东的、四川的、甘肃的。其中,甘肃人最多,其次是河南人。大伙儿把他们都称作客户人。
在我们车村的南头子沟边上,就住着一家山东人,掌柜的男人,大伙儿叫他老孙头。他瘦高个,小蒜头鼻,走路风风火火,一晃一晃地往前拱,显得精神抖擞,很有奔头似的。老伴比他高出了半个头,按村里人戏谑的说法,就是腰吊肋子稀,长腿撂胯,像根电线杆。最惹人注意的是,她的衣服特别短小,很不够尺寸,还脏兮兮的。她整天光着两只大脚片子,趿着一双烂布鞋。她的头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也从来没有梳过,常年四季,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颇有些像流浪的乞丐。她说话粗声大气,叽里哇啦,很少有人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也许正因为这些,她出了门,总有一群鼻嘴娃娃撵前撵后地起哄,似乎她就是一个疯子,或者精神病人。
那时候,生产队里农活不断,人们起五更睡半夜,似乎朝思暮想着光往嘴上刨,穿不上、戴不上既普遍又常见,村里一家比一家强不了多少,大人们谁也不笑话谁。
老孙头的名字,在村里是很响亮的,大人娃娃们都知道他。当时,街头巷尾曾流传着一个顺口溜:“永太怪事多,老孙的女儿吊死在半坡……”顺口溜很长,说了好些家乡发生的怪事,我当时年龄很小,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开头两句。老孙是谁?到底怎么回事呢?我问起了一连串的问题。有人就说了来龙去脉,有人也向我指认了老孙,还有他的老伴。他的女儿为什么吊死呢?有人捂着嘴,悄悄附到我耳旁,窃窃私语,说是他的女儿好像被一个男人强奸了,女儿含羞忍辱上吊了。我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法办了没有?没有线索,调查不出来,只能是个疑案,悬起来了。
关于老孙头,我跟着也听到了不少大人对他的说法。说他脾气古怪而阴郁,性子暴躁而乖戾,与人说话直来直去,时常直得转不过弯儿来,一句话不合,就挥起了拳头,牙齿咬得嘎嘣嘣直响,甚至拿着刀子斧头和人闹事。当时,我听了很害怕,感觉他似乎就是个凶神恶煞。
后来,我上小学了。读二年级时,我认识了老孙头的儿子,名叫铁芯,他读四年级,老实自卑,沉默寡言,但长得五大三粗,不论从沟里往学校背柴捆,还是从学校院的老井里往上绞水,一个人扳辘轳都很有力气。有一回,不知是故意欺负他是外地人,还是怎么回事,几个同学斗胆在他面前说起了他姐姐的事情,一下子戳疼了他。他竟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像一只恶虎似的,用头连续撞倒了几个同学,其中一个狼狈而逃,他顺手抓起半截砖头,毫不犹豫地撂了过去,砸到了那位同学的脊背上。事后,我还看见老孙头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气呼呼地找到了老校长。老校长连连回话,这才作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铁芯了。说真的,大家心里都害了怕,怕老孙头拿着刀子斧头闯进学校里来。
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生产责任制全面推开了。老孙头头脑灵活,眼尖手快,带领一家人起早贪黑,点灯熬油,忙死忙活,做起了豆腐生意。平时,除了侍弄地里的那点庄稼,就是三天两头往家拉水,套着毛驴磨豆浆,摇晃着网子滤豆渣,然后拾些干柴熬豆浆,用酸菜水一遍遍点豆花,再打包上笼,镇压去水,最后就是满村转着卖豆腐了。起初是挑着担子卖,后来用架子车推着卖。老孙头的手艺很好,做出的豆腐细腻白嫩,吃起来可口。随后,老伴和小女儿便在家用豆渣养起了老猪婆,第一年就下了一窝子,欢实地绑到集上卖了,留下弱的苶的自己悉心养着,每年向收购站缴五六头大肥猪。到了年关的集市上,乡政府的街道里人流如潮,汹涌而动,老孙头就把摊子摆在街道边,既卖豆腐又卖猪肉,忙得不亦乐乎。亲眼看着他一下子挣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小日子三两年就红火起来,人们非常羡慕。有人眼红地说,老孙头卖豆腐发了,养猪发了;有人打趣地说,老孙头有钱了,连老伴也穿得齐整了,闺女会修饰打扮了。
不错,钱肯定是挣下了。每逢这个时候,老孙头就笑眯眯地望着来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露出一副悠然自足的神情,和颜悦色地说:“攘酸我了,就几个辛苦钱、零花钱,勉强糊口罢了。”“一年缴那么多大肥猪,不是一疙瘩钱吗?”“哦,哦,倒也是。留着给铁芯订媳妇用。”“哈哈哈,瘦猪哼哼呢,肥猪也跟着哼哼呢。”老孙头也跟着哼哼哈哈嬉笑着,很明显,他比过去随和多了,说话也多了。“来,称些豆腐回去吧。”往往此时,不管是谁称了他的豆腐,他总要连说带笑地给你搭上一块。“钱后面再说,先拿回家过年吧。”记得每年过年,爷爷总要在他的摊子上赊十斤豆腐回来,年后新麦上场,再给他些麦子抵账。
凭我亲眼所见,我感觉老孙头做生意后,彻底变了一个人,谦和多了,热情多了,特别是太会套近乎,拉拢生意了,完全没有了过去的阴郁和戾气。自然,生意也就越做越火爆,日子也越过越滋润了。
可是后来,村心的老池岸边却传出了一些言论。有人说,老孙头钱挣腻了,竟然用老池水泡豆子、熬豆浆;甚至还有人说,老孙头挣了钱,良心坏了,竟然往豆腐里掺玉米面。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造谣,似乎没有人亲眼见过,谁也说不上来。问来问去,好像都只是听说而已。不久,我听他的一位邻居说,那个晚上,老孙头家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屋里传出了低低的凄凉的哭声。人言可畏,众人口里有毒呢。好端端的生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塌火了,再也没有人搭理老孙头了。
老孙头的儿子铁芯,小学刚一毕业,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大约过了不到一年,老孙头两口就带着小女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村子,回到了原籍山东老家。据说,临离开时,老两口来到沟边的半坡上,扯开嗓子,放声大哭了一场。
这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老孙头一家人。此事经年,他却似乎成了人们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念想。人们在街头巷尾谝闲传唠嗑时,有人不经意间念叨起老孙头。这时,总有人发自内心地感叹说:来我们村里的外地客户人,都很会处理人事关系,人人能吃苦,个个能负重,都会过日子。发家了,大都纷纷撤回了原籍。
我回头仔细想了想,事实也真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