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氏兄妹
边氏兄妹的命是很苦很苦的。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这个小村子的,只知道打我记事起,他们就和自己的娘在我们这个弹丸大小的村子里生活着。后来,他们母子四人融入了三个家庭。
村里城台台旁边的土崖下,住着一个姓杨的老汉,是个老大不小的光棍儿,他和年逾古稀的老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爷爷说,那老母亲是他的姑姑,那光棍儿是他的表弟。表弟少年时候金贵得很,也值钱得很,娇生惯养,享了不少福。长大以后,走得不端,行得不正,整天胡吹冒撂,东游西荡,不务正业。到了找媳妇的时候,还眼高得不行,这山看着那山高,挑来拣去,最后把自己给剩下了。
边母就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走进了这样的家。听说,我那表爷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子。说是老了老了,却喜从天降,成了家,讨了老婆不说,还凭空得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个个长得跟枪杆一样。生产队里耕耱耙碾的活儿不愁了,家里肩扛手提的活儿也打不住了。表爷一下子还真的装起了老汉,当起了甩手掌柜的。但过了不久,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发现屋里的面磨得勤了,窑里头的麦囤下得快了。好在姑娘大了,家中不宜久留,赶紧说了对象嫁给了南村的一个小伙。剩下两个儿子,整天跟着他忙着队里的农活。
表爷家的斜对岸是村里的老井坊,隔壁是我们村里的徐家。爷爷说,徐家是我们村里的老户,是过去方圆有名的土财主,兄弟四五个一伙伙。后来,哗啦啦大厦倾,家道中落,一个个成了败家子,老实巴交的饿死病死了,好吃懒做的拉牛背包袱,进山挡道当起了土匪。据说,徐家老三是小毛贼,老大占山为王,气候大得很,竟然当了匪司令。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们都被人民政府改造了过来。老三膝下无儿无女,手一撒就去了。后来,老伴收留了她姐的孙女,养大了为自己养老送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经村里老年人出面说事,边氏小兄弟入赘其家,做起了上门女婿。
那时,我五六岁,整天在村里跑来跑去,除了亲耳听到的故事,还亲眼看到了不少事情。边氏老大,给我表爷当了干儿子,跟着改姓了杨,表爷后来给他张罗了媳妇。我称他尊敬叔,他长得五大三粗,牛高马大,手却很灵巧,常常叼空给人们编织席子或粮囤,惹得大伙儿围着看。他娘皮肤白净,个子高大,衣着朴素,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高高地盘在脑后,髻上别着一根明晃晃的簪子。她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擦拭得锃亮锃亮的。没事的时候,常坐在窑门口的蒲团上搓棉条,或者收拾鞋帮子。有好几回,我亲眼看见她跪在地上,扶着面前的高凳子,站不起来。我那灯笼火把的老奶奶抓着她的手,怎么也拉不起来,哥哥和我伸出手才把她拽了起来。很明显,他娘身体不太好。似乎不久,便病恹恹卧床不起,离开了人间。尊敬叔的妹子叫玉梅,和她娘极像,个子很高,肤色白净,人也漂亮,性格活泼,为人谦和,见人连说带笑。特别是她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辫梢打着美丽的蝴蝶结,走起路来,那两根辫子就一左一右地摆动,蝴蝶结在腰际不停地跳跃,煞是迷人。
尊敬叔的弟弟叫玉刚,自然是跟着徐家姓了,好像在大队的综合场里干过一段时间,他很聪明好学,学到了一手铁器活儿。遇上阴雨天,队里不出活儿,他便在自家门前城台台下的破窑里支起火炉子,用风箱扑嗒扑嗒地扇着。忽然,他左手铁钳夹出一疙瘩红火火的铁,放到了铁砧上,右手抄起了小锤子。说时迟,那时快,尊敬叔跟着就抄起大铁锤抡了起来。兄弟俩配合得很默契,你一锤,我一锤,叮叮当当,很有节奏地趁热打起了铁,红色的火星在眼前唰唰唰地乱溅着。他们给左邻右舍打出了钁头、麦锄、铲子等农具,也给生产队里打出了马蹄铁、牛鼻环、八钉之类东西。听到风箱扑嗒声和打铁的叮当声,许多人都不自觉地围拢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连说带笑,谝着闲传,拉着家常,说着陈年往事,很是热闹,常常忘了吃饭。
出了尊敬叔的家门,走上两丈开外的陡坡,就是村里的老井坊。那时,尊敬叔的娘还活着。有一回,尊敬叔家里来了客人。饭后,他来到了老井坊,和绞水的人们聊了起来。人们都说,那人是尊敬叔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大哥,名字叫玉敬,他的脸形很像他娘,个子很低,身体单薄黑瘦,满头星星白发,身穿灰色的劳动布衣服,人很朴实憨厚。他说话口音有点儿侉,但非常健谈,与大伙聊得格外投机,也十分开心。他似乎见过大世面,说了许多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场面。他和尊敬叔一样,有编织的手艺。所以,从老家远道而来看望他娘的那段日子里,也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抽空也帮我的父老乡亲们打席子、编粮囤。那次以后,我才从大人们那里知道,他们姓边,老家是山东的。他们兄弟姐妹七八个,人口多,没啥吃,家里又遇了难。为了能活下去,年近花甲的娘才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带着他们逃难到了我们村里。在我的记忆里,他娘在世的时候,他先后来过三四回。他娘下世以后,似乎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我还亲眼看到过尊敬叔的三哥边敬。他穿着一身那个年代特有的草绿色衣服,里面是白衬衣,说话温文尔雅,老是文绉绉的。他是个读过几天书的人,画儿画得相当好,是个油漆匠。那年阳春三月,他从老家来看望他娘,顺便给我们家油漆了新做的三个木箱子。整整一个上午,我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彩笔在一个大箱子上画出了一篮子盛放的花朵,金黄色的花蕊,粉红色的花瓣,配上青秆秆、绿叶叶,还有翩翩蝴蝶和几只小蜜蜂,鲜活生动,尽态极妍。画完,两边题了“外挂黄金锁,内藏八宝衣”十个字。为了感谢他,那天中午,家里特意拿出一点麦子面做了一大锅苜蓿菜煮面片,他坐在窑门口的木墩上,呼噜呼噜咥了五碗,吃得满头大汗,嘴里还不停地说,好吃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最多也就五六岁。如今,尊敬叔他们兄妹早已年逾花甲,满头华发,儿孙满堂了。唯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他们边氏兄妹的命运,竟然那么苦,那么苦。他们投生在山东平原地带,不期最后一家人骨肉分离,落脚到了陕西永寿这个穷山沟沟里。世事沧桑,造化弄人啊!人的命运都是社会造成的,往往不同的社会造成不同的命运。这时,我就不由得想起了爷爷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人,一节一节活呢。生有时间,死有地点。” 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我,完全理解了爷爷所说的话。但我此刻却在想,人这一生,不论多苦多难,其实并不可怕。最关键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活下去的勇气,到了哪里,都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