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似乎一年四季天天都起早贪黑，土里刨食，累死累活地挣扎在温饱线上。各家各户过日子，总是在紧紧张张、忙忙碌碌的生产劳动之余，还要三天两头从井里绞水吃，用石磨子推面吃。我们这个小小的自然村属于一个生产小队，二十多户人家，仅有七八台石磨子。所以说，村里每天每晌都有推磨子的。磨面这活儿，需要人手，需要牲口，也颇耗费时间。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有时向人家借好了磨子，却没有牲口；有时向饲养员借好了牲口，自己却腾不出时间。故而，经常有人一家子连夜推磨子，鸡屁股掏蛋似的等着吃呢。更有甚者，中午下地回来，女主人拿着面升子，忙忙活活地满村跑着借面吃呢。

就这样，每个日子都像推磨子一样，一圈一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地向前转着。天长日久，石磨子的磨口就磨钝了，磨槽就磨秃了，磨齿就磨老了。 可日子还得继续往前熬啊。于是，有一年的春天里，我便看见了有人肩上搭着褡裢，摇铃打鼓地来到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蹲在裸露的树根上，掏出尺余长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悠悠然抽起来。烟瘾过饱了，他就扯长嗓门高声喊起来：“锻磨子喽！锻磨子喽！谁家锻磨子喽——”听见有人喊，大人娃娃们都走出窑洞，走出院子，凑了上去。家有磨子的人便上前试探着搭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东拉西扯，唠唠叨叨，纠缠不清：你是哪里人？锻磨子几年了？锻磨子的价钱多少？得多长时间？石匠就微笑着，不温不火，一五一十回答着人们的问题。说句结实话，那时的人们穷怕了，饿怕了，常常在一顿饭上也抠掐着节省呢。所以，大伙说着谝着，聊着笑着，眼看到了午饭时候，就是没有人请石匠回家去。

我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也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石匠。他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材瘦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面容清癯，说话慢慢吞吞，显得非常随和，也非常温和。这时，石匠大概看到爷爷老实憨厚，心地善良，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哥，先给你家锻吧。”爷爷倒也很干脆，不假思索地说：“行啊。到饭点了，先跟我回家吃饭。”吃饭时，石匠说，他是泾河北岸土桥原上的人。他们家世世代代做石匠，祖辈、父辈都在这一带打过不少石碾子、石碌碡、石磨子、石狮子、石门墩、石碑、石槽……忽然，我一下子敬仰起他来。

我家的窑洞很深很大，小小的石磨子摆在窑洞中央圆圆的土台上。他说干就干，挽起衣服袖子，麻利地打开了褡裢。他的工具相当简单，只有一把锤子，一根钢钎，外带几个锋利的錾子。接着，他便把磨子上扇翻了过来，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腰身，几乎是匍匐着，一本正经地工作起来。他眯缝着双眼，全神贯注，左手紧紧攥住錾子，右手举着小锤子，一下一下，叮当叮当，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我家的窑洞在背阴的拐角处，里面光线十分昏暗。随着一番凿、削、砍、磨，石匠的手下便溅起一个个小火星。不久，其他有磨子的人都陆续来到了我家，围着石匠细细看了起来。石匠依然如故，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着看着，人们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两天过去了，石匠说，磨子锻完了。只见磨槽深深的，怀阴而抱阳，磨齿像一圈光芒。用手摸了摸，很糙很利的感觉。最后，他用笤帚仔细扫净磨膛，合上磨扇，双手扶着腰椎，艰难地跳下磨盘，扑了扑衣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很轻松的样子。“推着试火一下。”我赶紧端了碗玉米倒在磨眼里，推着磨椽飞快地跑起来，磨子霍霍霍地欢叫着，磨烂的玉米粉从磨口里簌簌簌地落了下来。此时情景，正如一则民间谜语描写的那样：雷声隆隆而不雨，大雪飘飘而不寒。

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人快不如家伙快。磨子锻了就是不一样，真锋利啊！

跟着，石匠就马不停蹄，忙了起来。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锻完了村子里所有的磨子和碌碡。从这以后，我们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石匠的老主顾，每年春秋季的空闲日子里，他都会如期而至。就这样，石匠肩上搭着褡裢，靠着自己的双腿跑南闯北、走村串巷，登门上户，为人们服务，凡是有碾子、碌碡、石磨的农家，都留下了他叮叮当当忙碌的身影。他很能吃苦耐劳，走到哪住到哪，走到哪吃到哪。他锻一盘碾子、一台石磨、一个碌碡，都只收五角钱。多了不要，少了能行，赊账半年也可以。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石匠时，依旧是在村心的老槐树底下，我明显地感觉到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手茧更厚了，脊背更驼了，喘息得更厉害了，走路也更缓慢了，精气神大大不如以前了。那天，他似乎有些伤感，见了面便喟然长叹：“唉！岁月不饶人啊！才六十三岁，就吃不动饭了，整天腰腿疼，走不了远路，手抖索得厉害，这一回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来村里了。”我安慰他说：“您还能行呢。”他笑了起来：“能行个屁啊！瞧我这副㞞样子，一年不如一年，都快成棺材瓤子了，哪能比你们年轻人呢。好好念书去吧。回头给你爷爷说一声，我回家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慢慢地走了，孤单地远去了。望着他瘦小弯曲的背影，我的心里陡然一阵发酸。他确实老了呢。

后来，中国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也买回了电磨子、脱粒机、碾米机、榨油机……一个时代结束了，又一个时代开始了。那些和人们曾经朝夕相处、须臾不离的石碾、石磨、碌碡，再也派不上用场，彻底被淘汰了。石碾子、石碌碡像一群疲惫的伤兵，东倒西歪，藏在荒榛乱草中，昏头昏脑地沉睡着；石磨也早被搬掉了，有的斜靠在院子的犄角旮旯里，有的被铺在了黄土地大观园的甬道上。

那位默默奉献的老石匠呢？也许早已作古。

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常常想，山不转水转，大概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