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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16 我那1976年的小山村
我那1976年的小山村

1976年,是个多事的年份。那年,我八岁,正月十六这天,我背着奶奶给我做的绣花书包走进了学堂。

那一年,村里怪事似乎特别多。

一开春,坊间的左邻右舍悄悄地流传着一种“神酵头”,各家的大人都拿它蒸成馒头或者烙成锅盔,让家中每个人吃。不久,学校里也悄悄传起来。有一天早上,一位同学用纸包了三疙瘩“神酵头”,悄悄地送给我们三个要好的伙伴。我拿回家,娘烙成锅盔,全家人吃了。娘又丢下三疙瘩“神酵头”,分送给邻里。听人们窃窃私语,吃了“神酵头”馍,家人可免灾祛祸。当时,好像还流传着手抄本和长长的顺口溜。从人们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这是秘而不宣的事情,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人们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恐惧感,似乎不久的将来就要发生一场灾难。

五月份里,正是麦子开始泛黄的时候,我在村子里看到了今生最美的奇观——蔚蓝的天空下,一种白色的蝴蝶倾巢出动,洋洋洒洒,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走在放学的路上,随手一抓就是几只。特别是站在沟边远望过去,这些蝴蝶像芦花,像柳絮,像雪片,绵绵密密,飘飘荡荡,迷迷茫茫,横空而来,铺天盖地,实在壮观极了。白蝴蝶,是白蝴蝶,怎么这么多呢?有人说,是门前沟渠里的死猫烂狗腐烂了、臭了,衍生出了这些蝴蝶。我半信半疑,很有些想不通。后来,上初中了,我读到《澜沧江边的蝴蝶会》,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蝴蝶盛会。不同的是,澜沧江边的蝴蝶会,是大小不同、五彩缤纷的各种蝴蝶集会,而我们村子里的却只有一种,很单纯,白色的,老是忙忙碌碌地翩翩然地飞来飞去。

那次白蝴蝶会,过了三五天,就突然没有了。我感到好生奇怪。

跟着,就看到老鼠翻了蛋,猖獗得很,胆大得出奇,光天化日,竟然在人的眼皮底下,吱吱哇哇,招摇过市,无所顾忌。常言道,胆小如鼠。按说,这些穴居的家伙,天性机灵,一世鬼精,昼伏夜出,大白天是很少看到的。可是,这时候的校园里,它们却大的小的,一串一串,三五成群,像遛马似的。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和伙伴们追前撵后,在校园里,操场上,打死了许多只。最气人的是,它们明目张胆,上蹿下跳,在院子中、窑屋里,溜过来,溜过去,一个上午光景,就掳走了刚刚孵出两天的十几只小鸡娃,让人非常恼火,又无可奈何。

夏天的晚上,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坐在墙根下纳凉。有人说,地心里趴着一条金蛇,被一只金鸡不换眼地死死盯着。倘若蛇始终不动,地上就一直平安无事;万一蛇动弹了,就要地动山摇。地动山摇了,灾难就来了,就要死人。有位老人还说起了他的祖先记忆中的一次大地震,大树跌倒站起来,房倒屋塌,地面裂开了缝,死了好多人。听到这个离奇的故事,我心里害怕极了,曾经有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不久的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甜,忽然被父亲抱着跑出了窑屋。我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听到许多人大声喊叫着:“地震了!地震了!赶紧往出跑!”接着,我看见夜色里人影晃动,扶老携幼,蚂蚁搬家似的,牛马脱缰了似的,踢里踏拉,从窑洞里,从院子里,从村子里往出跑。我精尻子浪荡子,也跟着父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我瞥见好些大人娃娃和我一样,都没有穿裤子,只是以逃命的速度,一个劲地往前冲。到了窑垴垴的禾场上,村里的男女老少才惊魂暂定,遂撕了麦秸,抱了谷草,乱七八糟地铺在大场里,纷纷坐下来,躺下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那一夜,四周黑蒙蒙的,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轻轻地吹着,大场边上,白杨树的叶子、谷草的叶子,窸窸窣窣作响。大人们好像一直坐着,咕咕叽叽地低声说着话。天亮后,老队长说,要赶紧搭棚,孩子们不准乱跑,不要回家去。于是,大人们就一下子忙碌起来了,纷纷从家里搬出铺盖卷卷,拿来棍棍棒棒,敷上谷草和玉米秆,在大场里精心营造起了防震棚。傍晚时分,爷爷领着我们全家去了村外沟边的一个猪场。这一溜儿新建的猪圈,都是一人高的茅草棚,爷爷背来一捆麦秸,厚厚地铺在地上,又在檐下挂了一串铜铃铛,全家人姑且蜗居下来。爷爷很警觉,好像有几次,都被铜铃铛的响声惊醒。没事,原来是风作怪。我们就又糊里糊涂睡了过去。一周过去了,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执意回家去住。只让娘带着我们兄妹住在窝棚里。一月后,见没有什么事,父老乡亲们都相继搬回家了。

后来,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正所谓秋风秋雨愁煞人啊。不会言语的奶奶急得不行,就找来细棍子、碎布片、烂棉花,还有针和线,琢磨着,比画着,做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好像观音菩萨的样子,单手作揖,另一只手拿着笤帚。娘说那是“扫天婆”。我忽然明白了,奶奶是想让“扫天婆”扫去满天乌云和连天阴雨呢。按奶奶的意思,哥哥用细绳子把“扫天婆”拴在了门前沟边的枣树上。望着她被凄风苦雨吹打着,癫狂地晃悠着,我们满心希望她能发挥通天的神力,为大家带来红天大日头。可是,秋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一点停歇的样子。家里的窑洞最里边,已经滴答滴答往下渗水了,地面上湿了一大片。老队长领着公社里的干部巡视了一回又一回,要求我们想办法尽快搬出去。究竟往哪儿搬呢?谁也说不出来。因为看来看去,这个沟边的小村子,二十多户人家,都凑凑合合,蜷缩在烟熏火燎的土窑洞里,实在无处可搬。那些天里,娘简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最为惊险的是,有天午后,我正趴在炕头盯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发呆,忽然听见屋门的铁栓子稀里哗啦摇起来。情急之下,一家人慌里慌张跑出窑洞。我看见老队长也站在门前的沟边,大喇叭似的喊起来:“地震了!地震了!”人们一下子从家里跑出来,无可奈何地站在瓢泼大雨里,眨眼工夫,就濯成了水鸡娃。沟边的土崖下,不时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倾塌的巨响,一片白色的土雾径直蹿上来。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村里住人的窑洞都没有大面积塌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好在这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停了,天也慢慢地放晴了。要不然,灾难是不可避免的,损失也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