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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15 杏树台台
杏树台台

据老人们说,杏树台台位于老村的龙头上。

老村坐落在沟边,斑斑驳驳的黄土崖下,一刬是高低不平的院落、参差错落的窑洞。家家院落前后左右都长着葱茏的树木。可谓“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借用陶渊明先生《归园田居》中的这几句来写实村子的生态环境,实在是再准确不过了。后来,上师范读到这几句诗时,我竟然惊喜地感到,他描写的就是我们的老村。

我的老村被掩映在烟树丛中,跟世外桃源一样安闲静美。我的父老乡亲们祖祖辈辈,背靠黄土,面沟而居,像一群土中刨食的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子过得实实在在,马马虎虎,颇有点儿“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道。

其实,杏树台台是村口急转弯上去的一个高高的大平台,台上长着一棵老杏树,有的人也叫它杏树嘴嘴。这棵老杏树,戴天履地,吸风饮露,饱经雷击火烧,岁月沧桑,以致人们都有些弄不清它的来历。孩提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位杨姓的老人,不知啥原因,忽然拿起钁头要挖掉它。许多人心里感到惴惴不安,就告诉了二爷。一生多灾多难、平时沉默寡言的二爷,拄着拐杖,急煎煎上前拦住了他,说:“它是咱村里的风水树!保佑大伙的平安树!你想干啥?还想在龙头上动土?你挖,要看大伙愿不愿意。”就这样,老杏树终于躲过一劫,存活下来了。

不错,如果说老村是一条卧龙的话,杏树台台确实是在龙头的节骨眼上。

静静地站在这棵树下,可以鸟瞰老村的全貌,清清楚楚地看到黄土崖下每个院落,以及每个院落里的每棵树。可以游目骋怀,长放眼量,远眺沟壑纵横,梁峁起伏,山川历历,泾河形同一条蜿蜒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天空有时风起云涌,像波涛汹涌的大海,或像浩瀚无边的雪域高原,须臾又来无踪,去无影,犹如明净清澈一碧万顷的湖水。西望巍巍槐山,迤逦曲折,俨然一条铁青的臂膀,护佑着山脚下的村村寨寨;到了傍晚时分,落日熔金,一群归鸦回旋着,聒噪着,忽然间就捣碎了灿烂的夕光。我感到最精彩的还是秋天的早晨,紫气东来,天高气爽,视野辽阔,张开双臂迎迓滚圆滚圆、苍苍凉凉的红日,感受一幅凝重的油画;穿山的老鹰乘着丽日苍茫而来,巡游着,盘旋着,一眨眼,闪电似的俯冲下来,掳走一只野兔、野鸡或者家鸡;有时,一群美丽的长尾蓝鹊叽里呱啦大叫着,横空而来,鱼贯而过,翩然落到那片柿子树林里。当然,也可以仰观北雁南飞,聆听它们的叫声,仰观云雀在高空中回旋,像一只只小蝌蚪……

总之,站在杏树台台上,极目远望或聆听的时候,我始终是心旷神怡赏心悦目的。每每此时,我总想长上一对有力的翅膀,像雄健的老鹰一样,飞得很高很高,很远很远,看得很多很多。

杏树台台是我童年时最难忘的地方。

一不留神,春天就眉开眼笑,花枝招展地来了。不知啥时,村头的老杏树就悄悄地开花了。我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一走进胡同口,就远远地看见了。它极像一树茸茸的雪花,我们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呼喊着,大叫着,撒着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迎上去。满树的花朵盛开,细看,有的含苞待放,粉嘟嘟的;有的灿然盛开,白花花的。繁花丛中,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嘤嘤成韵。一股强劲的生命的气息,甜丝丝的,香馥馥的,径直沁入肺腑,差点儿醉了。向远处眺望,沟坡里,塄坎上,东一簇,西一簇,桃花、杏花一股脑儿都开了,火红的是桃花,雪白的是杏花。接着,我们就像猴子似的,哧溜哧溜爬上树,每人折了一大捧杏花枝,拿回家,插在瓶子里,灌上清水,养在窗台上。

杏树台台在窑垴垴上,一场杏花春雨淅沥淅沥过后,就很快成为最好的天然草坪。这时候,我们就挎着篮子,在草坪上捡地软软,掐茼蒿,有时也能挖到嫩生生的小蒜。拿回家,拣去柴草,淘洗干净,交给母亲。包成“角角”的是地软软,蒸成菜疙瘩的是茼蒿,切碎当成菜的是小蒜。特别是在那个青黄不接、食难果腹的年月,能吃到这些东西,简直就像吃到了一顿极其丰盛的美味佳肴。多少年来,回味起那清香的野味,总是令我舌下生津,感慨万端。

不久,杏树台台上的草坪里,蒲公英、白蒿、柴胡、蝇子草、牛子草、苍耳等,都在春风细雨里,很茂盛很泼辣地长起来了。放学后,我们一撂下书包,就三五成群地去挖蒲公英、白蒿、柴胡等中药材。倘若碰到蝇子草、牛子草、苍耳,就索性多采些带回家。蝇子草分几撮,分别插在瓶子里,置于案头、锅台或者窗台上,让它们来收拾可恶的飞虫。牛子草俗称“老鼠它舅”,浑身带着尖利的细刺,一个个团起来,攒成拳头大小,用它塞住家里一个个老鼠洞。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我总觉得这些土办法非常管用。苍蝇、蚊子被粘住了不少,老鼠也没有以前那么猖獗了。

初夏,阳光灿烂,是杏树台台最绚丽、最热闹的时候。草坪上百草丰茂,空气里到处弥散着青草味和花香味。菟丝子已经扯起了蔓,红丝线似的,长长的,纠缠不清;野葡萄一簇簇,一串串,晶莹剔透,颇像褐红色的珍珠。此时,我们就把草坪当作了运动场,连跳带蹦,跌打滚爬,尽情尽兴地疯起来。有的逮蚂蚱,有的捉螳螂,有的扑蝴蝶,有的找七星瓢虫,有的斗蛐蛐。我们几个男孩子最淘气,竟然模仿着动物,玩起了驴打滚、老鹰抓小鸡、狗撵兔等有趣的游戏,有时也翻跟头,像蒙古汉子摔跤,甚至学着电影里的故事玩打仗,闪转腾挪,死去又活来,跌倒爬起来,快活得像花果山上的一群猴子,实在有些无法无天。有一次,我玩得正起劲,忽然感到尿急,就跑向杏树台台边上,往下撒尿。不料,崖下路上有个女人大叫起来:“谁?谁?干啥呢?捣㞞骨头!”接着,就看见球儿他妈端着一盆面跑上了杏树台台,伙伴们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我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逃之夭夭。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杏树台台不存在了。球儿他妈也早已过世,当时的伙伴们年近半百,估计都没有人记得这件事情了。虽然我从来没有给人提说过这件让我终生难堪和纠结的事情,但昨天夜里,杏树台台却来到了我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