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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14 娘和雪天的爆米花
娘和雪天的爆米花

乡下的孩子几乎没有啥好吃的。要说有的话,就只有玉米爆米花了。

每年的农历二月二,是我们中国传统的龙抬头的好日子。先一天,娘就从门前的塄坎下掰来一笼白土,倒在捶布石上,棒槌捣烂,用筛子筛到黑老鸹锅里,舀上一碗玉米倒进去;然后,用麦秸一把接一把烧起来。过上好一阵子,便找个玉米芯芯,周而复始地搅动着;随着细面面白土沸水般滚烫了,就有玉米粒嘭嘭嘭地爆起来,有的甚至蹦出了锅,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看到有七八成爆了,就说明成熟了,赶紧连土带玉米颗粒,舀到筛子里筛起来。在一片灼人的土雾中,娘的爆米花终于出笼了。抓几颗拿在手里,一看都绽开花了,撂进嘴里一尝,脆脆的,酥酥的,香香的,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二月二的早上,娘给我装了半书包。见了同学,抓一把就给。犹豫着,忐忑着,也给女老师抓了一把。没料想,男老师却狠狠地批了我一顿,说学校不准吃东西。

这就是娘味道的爆米花!也是带着我童年时候常常啃食的观音土味的爆米花!

后来,情况大变了。村里来了圆嘟嘟的爆米花的铁锅,像蚂蚱的肚子,中间大,两头小,爆出的玉米花,没有了土腥味,像那个冬天的雪花,甚至还带有一点甜味。

那年,我六七岁,爹还在电站做工。时候正是初冬的一个午后,到处刮着冷飕飕的西北风,空中飘着入冬的第一场雪,大片大片的。村心的老槐树上,几只黑乌鸦哇哇哇地叫着;偶尔也可以远远地望见几只喜鹊站在高高的杨树顶上忽悠着,起落着。整个村子显得寂静而寥落。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的粗布棉袄棉裤,打着补丁,有几处开了花。他中等身材,方头奓耳,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大踏步走进了我们北村。只见他肩挑着一副忽悠悠的担子,一头是圆鼓鼓、黑黢黢、沉甸甸的炒锅和铁丝框子,另一头是长方形的风箱,外带一个支锅的铁架子。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大声高喊着:“打玉米花了!打玉米花了!”我和小伙伴们把他跟起来,他一路打问着,走过了人们正在绞水的老井坊,走过了村心的老槐树,径直朝我们家走去。

最后,他把挑子放在了我家院子里,敲开了我家的门,坐在炕边上,和爷爷搭讪起来。爷爷是穷人出身,过去讨过百家饭,当过半辈子长工,心地善良,热情好客。村里经常有乾县来的换布衣、换棉花的人,没处吃饭,没处住宿,爷爷都平白无故地管吃管住。爷爷问来人吃过饭了吗,听他说没有,就赶紧打手势让奶奶端了搅团和玉米面糕给他吃。他也丝毫不客气,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饭后,爷爷把烟锅杆子和烟包递给了他,让他抽一锅子。他说他打棒子。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一指多宽的纸条,熟练地卷起了棒子,悠悠然抽起来。

他们寒暄起来。来人说,他是南塬上下芦堡村人,他姓田,人们都叫他“大眼窝”。他和我爹很熟悉,曾是形影不离的工友,过去打降山电站时,他们摸爬滚打,吃住劳动经常在一块。爹是有名的炮手,电站建成后,被留下来,当了工人。他还说,现在冬闲了,农活少了,出来赚几个零花钱,好过年。说着,他便转过身来,用两只手抚摸着哥哥和我的头,笑着说:“两个小家伙,都长这么大了!快剥玉米去,伯先给你们打一缸子。”

我们俩欢天喜地,连跳带蹦,哥哥从院子的玉米棚上拽下两个棒子,赶紧剥了起来。我也不失时机地从屋里抱来了柴火,大眼窝伯在我家门前选了个背风的地方,麻利地支起炉子,生起了火。我蹲在旁边,迫不及待地拉起了风箱,风箱扑嗒扑嗒地叫唤着,红红的火苗子呼呼呼地蹿起来,火舌直舔着圆嘟嘟的锅底。大眼窝伯抽着烟,咳嗽着,拨着火,脸色通红,灼灼发光。他戴着破烂的手套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炒锅,不时地看着手把上的表。不知什么时候,大人娃娃们已经端着缸子、抱着柴火集聚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自觉用缸子排起了队。大伙像麻雀窝里戳了一扁担,叽叽喳喳,说说笑笑,闹聒聒一片,好不快乐。这时,大眼窝伯就满脸笑容,说:“慢慢来,别挤!都会有的。”

忽然,大眼窝伯站了起来,高声喊着:“快!娃娃们,都离远点!”伙伴们吓得狼狈鼠窜。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捂起了耳朵,有的跑得远远的,有的躲到了大人怀里,还有的藏到了树后。只见大眼窝伯吸溜着,抱起炒锅,塞进了一个蒙着布袋子的铁框子,用扳子扳开了锅盖。随着闷闷的“咚”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冒起了一股青烟。几乎是同时,锅里的玉米花唰地一下爆发了出来。布袋被打破了,白花花的玉米花远远地射了出去,落在地上四零五散。小伙伴们大呼小叫,拥来挤去,你争我抢,捡拾着地上的爆米花。我们的爆米花打完了,哥哥见柴火没有烧完,正准备抱着拿回家,爷爷笑眯眯地说:“柴水不分家呢。快撂下叫用吧。”他回头看我提着爆米花袋子,又说:“吃不穷,喝不穷,打理不到一世穷。你咋这么小气,快给大伙儿分些尝尝。”爷爷的话,让我们兄弟俩脸红发烧。于是,我们就抓起爆米花,见人硬往手里塞。许多大人还当着大家的面,跷起大拇指夸奖起来,让我们的心里一下子又热乎乎的。

被炸开的人群忽地又围拢在一起,又一洋瓷缸子玉米倒进去了。风箱又扑嗒扑嗒扇起来,火苗子呼啦啦地欢叫着。大伙吃着脆香的爆米花,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谝着闲传,银铃般朗朗的笑声,在沟边的小村里,传得很远很远。

雪,继续下着,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精致,像玉雕,像梨花,像白梅,像棉花骨朵,像镂空的银圆,像我家的格子窗,更像奶奶剪出的素白的窗花,绵绵密密,玲珑剔透。冷森森的雪花,飞舞着,飘扬着,旋转着,翩翩然而下。孩子们猴性十足,是站不稳当的。我和伙伴们追逐着,嬉闹着,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满头大汗。我看到,洁白的雪花径直落在人们的头上、眉毛上、脸蛋上、衣服上,灌进脖子里,甚至落在孩子们的掌心里,落在他们的舌头上。渐渐地,渐渐地,地上白茫茫一片,但竟然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冷,更没有一个孩子在大人面前喊着要回家。

记得那些年春秋冬三季,大眼窝伯总来我们北村爆米花。我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他姓田,大人们称呼他“大眼窝”,只知道是他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快乐。后来,有一年春节,我们去南塬下芦堡村走亲戚,无意中竟发现,他是姑妈的邻居。当然,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兄弟俩,还问起了爷爷的身体状况,念念不忘地感谢我们家总是给他管吃管住。

时过境迁,现在似乎很难吃到这么香的爆米花了,更难见到的是村子里那爆米花的情景。原因是村子早已被推平了,所以,回想起来,这是多么温馨温暖的记忆啊!

尤其是那难忘的——娘和雪天的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