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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12 唢呐声声故乡来
唢呐声声故乡来

渭北高原的永寿,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在荡荡黄土沟壑中,在茫茫丘陵褶皱间,在一个个炊烟袅袅的古老村落里,一阵阵喜庆欢快的唢呐声,常常越过高天流云,黄土高坡,峰回路转,一波一浪地传来,久久地滋润着我的心。

侧耳一听,我就深深地知道,这是老家那亲切的久违的唢呐声。它来自槐山脚下,来自泾河岸边,来自那遥远的小山村。

在过去,老家的人给儿子娶媳妇总要图个面子,讲个热闹,摆个场面,吹吹打打,美美实实庆祝一番。靠什么增添气氛呢? 口耳相传的唢呐手,自然是必须请的,而且须是两个唢呐手。坊间通常把他们称作吹鼓手,或者吹手。我对音乐是一窍不通的,但小时候一听到高昂的唢呐声响起来,就六神无主,好像魂儿被勾走了,立马撂下手头的活儿,没远没近地跑了。小孩子,天性爱热闹。不管远近,一提到看新媳妇,那是逢场必去的。

娶媳妇往往都在过了腊八以后。先一天,主人家就热闹起来。院子里人来人往,大人们挑水、劈柴、搭棚、砌锅灶、蒸馒头、搬桌凳,紧张有序地忙着各自的活儿。孩子们仿佛过新年,欢天喜地,穿得齐齐整整,手里拿着白馒头,在院子里跑出跑进,欢叫着,蹦跳着,追逐着,一刻也不安宁。洞房的窑门两侧,红底黑字的对联贴上了;格子窗子上,五颜六色的窗花贴上了;烟囱犄角或屋旮旯里,一捆谷草也早早地备上了。洞房里明明晃晃,亮亮堂堂,刚收拾过的土炕,烧得烫热烫热的,铺着新席子、新褥子、新单子、新被子;以往烟熏火燎的窑洞,用白土浆涂白了,用旧报纸裱糊过了,炕墙正中贴上了大大的红喜字,周边也贴上了喜鹊闹梅、胖娃娃拔萝卜的年画。刚漆过的新柜子箱子椅子,新买的热水瓶脸盆茶具,摆得井井有条。新做的长明灯,捻子长长的,点着煤油,在窗台上亮起来了。整个屋子暖暖和和,到处都是一派迎喜接福的全新气象。

这一天晚饭前,两个吹手就背着家伙赶到了。他们都是南塬的,彼此邻村。一个叫解放,是我们月荣姐的女婿;一个叫勤学,是侄女彩英的女婿。他俩是一对友好的搭档,常常在方圆各村跟红白喜事。在北村,他们在老少爷们面前说话办事,乖得跟猫一样。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我们北村出来任何一条狗都比他们大。所以,那些把他们叫姐夫的人,见了面,没大没小,没高没低,就一哄而上,叼着吃打着喝,毫无顾忌地闹腾起来。但老会计还是按着礼数,把他们迎进洞房,请到了热炕上。饭菜端上来了,酒杯满上了,大伙轮番上阵,扯着耳朵,捏着鼻子,给他们一杯杯猛灌起来。忽然,有个嫂子悄悄挤过去,把一个馒头掰开两半,扔进了解放的汤碗里,惹得周围爆出叽里呱啦的笑声。不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已挨挨挤挤,水泄不通了。我们这些小屁孩,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直看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觉得过瘾极了。看着他们吃好了,喝足了,烟瘾过饱了,老会计便让撤下碗碟,端上了花红钱。他不紧不慢地说:“甭闹了,开始响堂吧。”

我们仰起了脸蛋,眉欢眼笑,哗哗哗,急不可耐地鼓起了掌。解放和勤学抹着油晃晃的大嘴,慢悠悠地拿过布袋,掏出了祖传的唢呐,又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芦苇做的哨子。其实,唢呐那玩意儿,看起来很简单,尺五左右长,杆儿油黑发亮,周身露着八个黑豆般的眼儿,梢头带着黄铜碗儿。说吹就吹,他们红脖子涨脸,容光焕发,乘着酒兴,带着醉意,鼓弄起腮帮子,嘴里咂摸着咂摸着,忽然就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地吹奏开了。一位公社宣传队上的大哥哥,不停地在旁边给我们做着解说,第一首是和谐抒情浪漫的《婚礼曲》,接下来的是欢快喜庆的《喜洋洋》《抬花轿》《入洞房》《庆丰收》《步步高》《金蛇狂舞》……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当时,我懵懂无知,也不懂音乐,只是觉得这一首首曲子,调子欢乐明快,既粗犷嘹亮,又热烈奔放,既感心动耳,又回肠荡气,实在叫人血脉偾张,心霍霍而动了。

吹奏一开始,须臾间屋子里就安静下来,大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屏息静气地聆听着。

听到一阵阵悠扬的唢呐声,似乎父老乡亲们都出动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忽然,有几个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在我们北村,你就别想偷懒!”“在老丈人家门口,你就乖乖地表现吧!”许多人跟着随声附和:“说得好!把吃奶的劲都用上!”说着,有人挤上前去,吆喝着开始点菜单了:“解放,来一个《蚂蚁上树》!”“勤学,来一个《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大概受到现场情绪的极度感染,两位老实憨厚的吹手,帽子脱掉了,胸口敞开了,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纷纷献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和看家本领。解放用双唢呐吹奏了一曲,勤学用鼻孔吹奏了一曲。当然,最为精彩的是,他们俩还激情饱满地合奏了一曲《百鸟朝凤》,将响堂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在扣人心弦的音乐里,我似乎听到了也看到了,在明媚的春光里,凤舞九霄,众鸟翔集,翩跃齐飞,鸣声上下,莺歌呖呖,燕语呢喃,到处呈现出一派欢乐祥和、生机盎然的群鸟闹春图景。屋子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一阵阵喝彩声。

这是多么纯粹、多么生动的天籁之音啊!就在这槐山脚下沟边偏僻的小村,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这极其优美的唢呐声,飞出了屋子,飞出了村落,飞出了黄土高坡,飞向了苍茫的夜空,在褶褶皱皱的沟壑梁峁间,袅袅娜娜地飘转。它向人们宣示着,这一定是个欢乐的不眠之夜。

我仔细地看着他们那一起一伏的腮帮子,看着他们那一上一下的兰花指,总感觉他们满脸褶皱,手指也很笨拙,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但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弄出了那么美妙那么动听的音乐?当时,我就觉得他们绝对不是一般人!至少是很有灵性和很有天赋的人。不过,爷爷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别羡慕他们。在旧社会,吹手和唱戏的一样,都是不务正业,属于三教九流。他们没有地位,总被人瞧不起,死后也进不了祖宗老坟。像过去那些打砖的、模泥娃的、剃头的、磨剪刀的,仅仅是混一口饭吃,没有出息。有志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干的。今后,你应该好好读书才是正道。咱人老几辈子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吃了没读书的大亏。

好在世道终于变了,现在毕竟是新社会。职业无贵贱,有智者吃智,无智者吃力,这是生活的必然。

翌日,吹手的主要任务是迎客、陪嫁妆、请客、道喜。

天刚一亮,院子的大门口,有人就用大树根烧起了一堆熊熊的大火。冬天天冷,没安顿歇处的客人们,就围着这红红的大火堆,抽着旱烟,取着暖,谝着闲传。旁边,大方桌上摆着肉碟酒瓶热水瓶。吹手就坐在桌前不厌其烦地吹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唢呐曲。“来客了!”一听见端盘子接客的人大声喊起来,吹手便连忙跟上老会计急趋一步,奏着欢快的曲子,把他们迎进院子。这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事干的,就手拉手唱着儿歌,“抬花花轿,一对唢呐一对炮”。盼着盼着,骑着马骑着驴的送亲队伍终于到了,新人刚下小毛驴,就见老会计指挥着迎亲队伍热情地扑了上去,背包袱的背包袱,抬柜子的抬柜子,提篮子的提篮子,拉驴牵马的拉驴牵马。吹手打着头阵,新娘紧随其后,穿着一身红嫁衣,顶着红盖头,被左右搀扶着。孩子们一个个像孙猴子似的,尾随吹手身后,钻来挤去,撵着看新媳妇。刚走到院子门口,一串鞭炮就忽然在一对新人脚边噼里啪啦炸响了。干草火也点着了,新娘被搀着跳过了火堆。一名引客的男子眼尖手快,拉着新郎围着新娘,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转眼就完成了“争门”。然后走进院子,进入洞房,新郎跳上炕“踩四角”。之后,新娘就一直顶着红盖头,被送女的搀女的围坐在炕角里。我们这些捣蛋鬼,时不时爬上炕,抢着撩起盖头,一睹新娘的风采。

早饭时候,客人们三三两两,先后纷纷到来,吹手们最忙碌,得不停地鼓着劲吹,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有人高喉咙大嗓子喊起来:“解放偷懒了!”“勤学偷懒了!”“看月荣、彩英晚上怎么收拾你!”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最后,估计该来的客人们大体上都到了,老会计才安排给他们上饭。

刚撂下筷子,还顾不上喘口气,老会计就吆喝起来,陪嫁开始了。吃人家的饭,跟着人家转。解放和勤学两个人又拿起唢呐,嘹亮地吹起了《金蛇狂舞》。这是女人和孩子们最爱看的热闹了。新郎家的重要亲属围坐在另一孔窑洞里的土炕上。洞房里,新媳妇的柜子或箱子终于打开了,大把大把的洋糖、核桃、枣等被抓了出来,搀女的端着笸箩走了出来,忽然就朝着半院子的人劈头盖脸地撒下来。孩子们一下子像疯了似的,钻来挤去,猫着腰哄抢起来。接着,新媳妇的一件衫子、一张床单、一条毛巾、一面镜子、一副鞋垫、一把梳子……所有陪嫁物品,就用盘子一件一件端到另一孔窑里,让新郎的众亲友商量着陪。坊间约定俗成的规则是,有东西的陪嫁上同样的实物,没东西的就折成钱陪嫁,让搀女的端回洞房里去。于是,就一毛、两毛、三毛、五毛、一块、两块……一件一件陪起来。搀女的端着盘子来回两边跑。有时,新媳妇那边嫌少了,就让搀女的又端了回来。如此三番,所有物品都这样一一陪过了,才算圆满结束。 自然,通过“陪”这种形式,一对新人就收获了一疙瘩私房钱。应该说,这些钱是小两口今后居家过日子的本钱,他们从此以后,就要慢慢地独立地开始新的生活了。

午饭时,要分批次请客人们入席安坐,礼节很是烦琐。吹手们一时也闲不下来。只见老会计领着吹手,领着新郎官,挨家挨户把客人请到院子里入席。每走到一家歇着客人的院子里,吹手们总是先吹起曲子,然后老会计就在门口吆喝起来:“娃给磕头呢,请你们入席呢。”不用说,第一拨请的是媒人,然后是娘家人,再下来依次是老舅家、小舅家和其他客人。就这样,如此三番,按着远近长幼尊卑次序,用一声声仰天欢叫的唢呐曲,把来客一拨一拨请到院子里。入席时,老会计先要一轮轮呐喊着让新郎磕头安坐。吹手们不管这些,径直吹起了《打靶归来》,使气氛显得更热烈,更欢快,更喜庆。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天,介绍人大红大紫,自然被称为“红爷”,前席是非他莫属的。跟着,能说会道的老会计就吆喝起来了:“娃给介绍人磕头呢,请出席收礼呢。”当场,一个毛乎乎的猪头和一双布鞋就被端上来了。“娃给娘家人磕头呢,请出席收柜子钱呢。”礼钱用帖子包着端上来了。“娃给老小舅家磕头呢,请给娃插花披红呢。”几条桂子红端上来了,新郎立马被插花披红,好像新科状元回家。“娃给所有众客磕头呢,给所有家门本眷磕头呢,感谢操了心的、跑了腿的、担了水的、劈了柴的、端了盘的、抹了桌的、剥了葱的、砸了蒜的所有父老乡亲们,请大家吃好喝好。现在开席!”

下午,客人们大都走了。晚饭后,吹手们还要吹唢呐道喜助兴。这应该是我们乡下结婚习俗里最热闹、最亲切、最有人情味的场面。夜幕刚刚降临,门外便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乡邻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一篮各家各户凑起来的鸡蛋,一下子咕里咕咚拥进了院子。主人家把所有方桌拼在一起,热情地招呼着大人娃娃,全都挨挨挤挤围坐了上去。在《庆丰收》《步步高》等一阵阵唢呐声中,菜端上来了,酒摆上来了,新郎领着羞答答的新娘一一面见父老乡亲了。大伙听着唢呐,吃着,喝着,聊着,笑着,玩着,闹着。新郎给新娘面对面介绍着每一个人,先称呼,再敬酒,后点烟。一轮又一轮,逐人过通关。人人都盯着呢,称呼大家听不见不行,喜酒喝不干不行,喜烟点不着不行。不喝酒,找人代。不抽烟,别耳朵上。如此这般,吵吵闹闹,推波助澜,狂欢到了极点。所以,在道喜的场面上,许多从不喝酒的人喝开了酒,从不抽烟的人抽开了烟。

这其实是闹洞房的前奏。就这样,人们常常闹腾到了深夜,唢呐也响到了深夜。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这唢呐声却仿佛成了我一根敏感的神经,一旦远远地飘荡而来,我就不由得想起了被唢呐串联起来的往昔岁月和民情风俗。

还有我的父老乡亲们,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情,那份纯粹的沉甸甸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