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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9 北村的窑洞
北村的窑洞

老村是一个很典型的地平线下的小村庄。

站在地平线上是看不见的。小时候,每年的正月里,我都要跟着哥哥走出村子,走上五六里塬面土路,翻过一条深深的大沟,再走上好几里路,到我的姑妈家去玩。每次回来时,一上塬畔,我都要睁大眼睛,遥望西北方向,搜索着我的村子。我只依稀望见辽远的天际映衬着一大片漠漠的烟树。近了,就看到麦场边上那高高的白杨树,那树杈上黑乎乎的喜鹊窝。再近了,就看见一片纷繁的纵横交错的乱枝,看见窑垴垴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麦秸垛,看见喜鹊在村庄上空飞来飞去,喳喳喳地叫着。

顺着一条胡同,走下一段狭窄的陡坡,就到了沟湾里,那就是我们的村子。高高的崖畔上长满枣树或酸枣树,这些树偃仰倾斜,虬曲嶙峋,有些根裸露在外边。崖面上黄土斑驳,凹凸不平,累累赘赘,墙缝里到处都是短尾雀窝、麻雀窝。土崖下面,左邻右舍都没有院墙,或前或后,或东或西,一孔窑洞挨着一孔窑洞,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出门几步远,就到了深沟边。沟边最多的是枣树,村内路边和院子里,最密集的是梧桐树,一棵棵长得和土崖一般高,遮天蔽日。可以这么说,整个老村都安坐在树木的怀抱里,所有窑洞都掩映在树木的荫翳里。

这就是北村!北村是我们吃喝拉撒睡的地方。那些窑洞,就是我们的襁褓,是我们的摇篮,是我们祖祖辈辈的窝口,是我们早出晚归的栖息之地。远看,它们就像一个个群体生活的蜂巢,风风雨雨中,守护着我们蝼蚁般的生命。

那些窑洞,并不像延安窑洞的样子,它们不是一排排的,也不是整整齐齐的,而是院面高低不平,崖面前后错落有致,窑口左右参差不齐,窑洞里面大小不一。可以看得出来,在漫漫岁月中,它们不是一时挖出来的。似乎是一代代老祖宗情急之下,怎么方便就怎么挖出来的,前边的塌了一直向后挖,东边塌了就去西边挖。所以,沟边所有的窑洞形态各异:有的沧桑,有的年轻;有的阔大,有的狭小;有的幽深,有的浅显;有的塌陷,有的完好;有的光里光堂,有的毛毛糙糙。一年四季,我的父老乡亲们就随遇而安地住在这些窑洞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绞水而饮,磨面而食,每个早晚都会有一股炊烟袅袅升起,每个院子都会传出笑声,也会传出哭声。

住过窑洞的人都知道,窑洞的最大特点是冬暖夏凉。寒冬腊月的深夜,沟口的狂风猛烈地灌进来,屋外像狮吼狼嗥,雪花肆意飘飞着,门窗被撞得噼噼啪啪响。但土炕烫热烫热的,窑里很温暖,滴水未冻。惊蛰刚过,大人们圪蹴在窑洞门前,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收拾着木犁、耙耱、锄头之类的农具。外祖奶奶坐在窗下,慢条斯理地搓着棉条,她的银手镯在案板上有节奏地咣当咣当地响着。她的旁边,奶奶显得更悠闲,她十分娴熟地摇着纺车,嗡嗡嗡地纺着线,线穗子像白萝卜,骨碌碌骨碌碌地转着,忽然就膨大起来。火热的夏天里,窑洞里像安了空调,进去很凉爽,不穿衫子甚至有些冷。晚上睡觉,不盖被子是要着凉的。淫雨霏霏的日子里,爷爷总是坐在窑门口,用长满老茧的手,笨拙地攥着弯镰,一下一下削着荆条,编出一个个草笼或者粮囤。然而,最让全村人提心吊胆的是夏天的雷雨之夜,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嘈嘈切切。忽然,听见院子里的土崖上,这儿啪地掉下一堆土来,那儿啪地掉下一堆土来,让人担惊受怕,毛骨悚然。睡,肯定是不敢睡了。有时,大人们还要提着马灯,冒雨出去,查看院子水路通不通。不通,就要及时抢修。不然,窑洞就会灌水的。

一般情况下,安灶的窑洞里都是土炕连着锅头,土炕阔大,至少能睡七八个人,土炕和锅头之间被背墙或栏槛隔着。倘若是很古老的窑洞,里面肯定又高又大又深,有的还架着结实的大木梁,长年累月,烟熏火燎,里面一刬黑黢黢的,就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沥青。我们一家就住在这样的两孔老窑洞里。其中,一孔窑洞里头的墙上揳着木橛,小燕子以木橛为支点,飞出飞进,来来去去,叼了一棵又一棵草茎,噙了一口又一口湿泥,垒起了一个格外精致的窝,像饲养室里的马勺一样大,圆乎乎的,光溜溜的。每天天刚蒙蒙亮,两只小燕子就忙碌起来。有时,从天窗里飞出飞进;有时,贴着窑顶踅来踅去;有时,也贴着地面疾飞,猛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动作潇洒极了,也优雅极了。它们飞倦了,就歇在空中的浮梁上,歪着小脑袋,梳理着羽毛,或者呢喃呢喃地唱起来。到了初夏,它们就孵出了一窝幼雏,浑身毛茸茸的,长着黄灿灿的大嘴,憨态可掬,煞是可爱。一旦看着亲鸟飞进来,幼雏便争先恐后地张开了大嘴,叽里呱啦地大叫着抢食吃。早晨的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阳光透过院中浓密的树叶,从天窗射进来,一束束,一缕缕,颤动着,摇晃着,瑞气缤纷。此时,大人早已下地去了,我们兄妹三人一睁眼,就趴在炕上,一边仰头看着伶俐的小燕子,一边啃着手里的玉米糕。

爷爷说,我们家的这两孔窑洞是村里最大的,老先人们发家时用过,一代代流传下来。他很小的时候,一孔窑里唱过大戏。据说,我们家另一孔窑洞,是祖上存放粮食的地方。窑顶上有个比水桶粗的窟窿,简直像个狼窝,看着很害怕。爷爷说,上面那窟窿叫天井,直通窑垴垴上的麦场,麦子收上场,碾晒干净了,就直接从天井里灌下来,淌到粮囤里。村里像这样的老窑洞,门背后都是大土炕,土炕往里脚地中间就支着石磨子。磨面时,既可以人工推,也可以套上牲口推。儿时,我家的磨窑里,三天两头有人磨面。夏天天气热,窑里很凉爽,我常常听着面柜咣当咣当的响声就睡着了。穿过磨道往里走,里面有牛槽牛圈,还有一个放饲草的黑咕隆咚的大拐窑。1983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轰隆一声巨响,这孔老窑突然坍塌了,石磨子、面柜、牛槽,还有一个农具棚全埋在了里面。窑洞的门墙、窗子和门被巨大的气浪一下子冲到了院子中间。好在发生在白天,人和牛都没在窑里,才一个个逃了活口。我们都深深地感觉到,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跟着,让人熬煎的难事就来了。剩下了一孔窑洞,一家祖孙三代七口人怎么住?无奈,我们就在另一孔窑里垒起了牛槽,让爹娘和妹妹留住下来。然后,把灶搬迁到了村外砖瓦场上的一个茅草房里,爷爷、奶奶带着哥哥和我,在那里蜗居下来。后来,砖瓦场承包出去了,大队干部你一趟我一趟车轮战,火烧火燎地找爷爷谈话,逼我们腾地方。没有办法,我们就收拾了邻居的半截塌窑,安上了锅灶,哥哥嫂子带着女儿住进去了。爷爷、奶奶和我又回到了老院子,在那孔半截塌窑里住了四五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山不转水转,时代永远向前发展变化着。

其实,那个时候,村里人的生活普遍很窘迫,家家都住得非常紧张,一家人最多也只有两孔窑洞。再大的孩子,只要没结婚,大都和爷爷奶奶或者爹娘挤在一盘炕上。没有褥子,就睡在光席子上,被子也是几个人东拉西扯合着盖。一般家里来了客人,就只能去找光棍或者去饲养室蹭睡了。有的人家孩子结婚了,添了人口,实在没办法腾挪,就给队长打声招呼,依着沟边土崖,自己挖起窑洞来。

后来,好像不准在沟边乱挖土窑了。那时还不兴盖房,也好像没有人会盖房。但要在平地上挖地坑窑洞,没有人手,谈何容易。看着村里好几户人家,儿女一伙伙,没处住,愁得吃不下喝不下,老队长突然发话了:“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不成?人心齐,泰山移。还是老办法,驴啃脖子工变工。”说干就干,十几个精壮的男子,一下子就呼啦啦组织起来了。他们赤着膀子,挽起裤腿,挖的挖,挑的挑,一鼓作气,马不停蹄地干了起来。大伙汗流满面,把一笼担一笼担的土挑出了深坑。真是人多力量大!半月过去了,他们硬是在村口胡同边的平地里挖出了一个长方体的地窖庄子,一条长长的深深的门洞,弯出了胡同。不久,大伙也帮着尊敬叔挖出了深深的地坑。农忙之隙,他叼空挖出了窑洞和门洞,最后住进去了。

曾几何时,平地上不准乱挖地窖了,只能按统一规划要求盖房。起初,邻里乡亲都很老实,很憨厚,主人家只要把饭管上,请几个瓦工,家家户户都自愿去帮忙。可没过多久,随着市场经济的日益活跃,人们经济意识增强了,没有人白干活了,瓦工开始挣钱了,小工后来也挣钱了。慢慢地,老村之外的平地上,盖起了一排又一排、一院子又一院子大瓦房。北村终于变成地平线上的村庄了!

前几年,告别土窑洞,我的老村跟着就消失了,窑洞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