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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5.5 东方红
东方红

每到下午两点时,公社里的大喇叭就用最大的音量播放起了《东方红》,村里角角落落都能听得到。 日子一长,听到这首歌曲,人们就知道午饭时候到了,该下工回家了,该喂喂肚子了。

清明前后,巍巍槐山脚下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这天,喇叭里照例播放着《东方红》,可大队部院门口仍然聚集着不少人,东拉西扯地谝着闲传,他们好像在焦急地等着什么。忽然,听见有隆隆的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大,有人便禁不住大呼小叫起来:“快看!来了!‘东方红’来了!‘东方红’来了!”果然,从山外的土路上轰隆隆地开来了一台“东方红”。沿路院落里的大人娃娃闻声都从窑院里跑出来了。近了,近了,终于近在眼前,原来赫赫乎一庞然大物,纯粹一大堆铁玩意儿。这家伙骨架大,骨殖重,稳稳实实,呆头呆脑,全靠一组大大小小的铁轮子密切配合,相互协作,啮合着,搅动着,滚动着,共同推动圆骨碌碌的履带,缓慢蠕动,匍匐前行。

这就是我们村刚刚买回来的东方红牌拖拉机,有人叫它链滚拖拉机,有人形象地叫它铁牛,更多的人则叫它“东方红”。只见车头上早已用桂子红绾上了一朵鲜艳的大红花,车后拖着一组犁铧,由大到小,依次共五副,最大的像簸箕,最小的像铓锣,简直就是五个兄弟。车到大队部院子门口,熄火停了下来,前面座位上跳下两个人。一个是大队长的儿子,他说,回来时,考虑路途遥远,翻沟越岭,图个大吉大利,他们一开始就绑上了大红花。是啊,买回了一台东方红大拖拉机,不管怎么说,都是村里开天辟地的大事情,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所以,人们像欢天喜地迎娶新媳妇一样,隆重地迎娶着“东方红”。锣鼓拿出来了,炮仗点起来了。刹那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随着一股袅袅青烟升起,纸屑纷纷然飘落下来,有人提议说,开着这新鲜的玩意儿到村里转一圈,亮亮相,让大伙见识见识,大伙纷纷赞同。于是,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大队长的儿子跳上车头,开着它在街道里风风光光巡游起来。我们这些淘气捣蛋的小家伙,紧随其后,手舞足蹈,连跳带蹦。经过公社、商店、医院、中学、小学门前时,这些单位的人都一下子跑出来看稀奇,大家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表示热烈的祝贺。

最后,大队长说:“出门好些天了,都回家歇着去吧,明日下地试火试火!”

翌日,东方红,太阳升。村外西崄新修的几百亩田里,埂边上一下子呼啦啦站满了人,仿佛偌大的田野里即将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秦腔大戏。大队长的儿子坐在司机楼里,后边的打犁人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精壮男子,他用上了吃奶的劲才放下了沉重的犁铧。东方红的烟囱里咕咚咕咚地喷着黑烟,咚咚咚地吼叫着,忽而就撒起欢来。跟着,每块铧立即翻起一尺多高的土浪,这些土浪密密相连,形成了一耱宽半人高的土雾,从后面看去,简直像大海上龙卷风掀起了一排强劲的浊浪,打犁人眨眼间便被埋没在了土雾中。不料,地头掉向时,这家伙很作难,有点尾大不掉。打犁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压着扳手,才把明晃晃亮锃锃的犁铧从土里提了出来。深深翻过的土地,又绵又暄,犹如发酵的面团或者刚刚蒸出笼的玉米面糕。有人高兴地踩了下去,一脚一个深坑。围观的人们啧啧不已,连声赞叹:“好家伙啊!”“真是铁牛呢,威力这么大!”竟然有人预言家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耕地不用牛了!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离我们不远了。”

从此,每年忙罢以后,白花花的麦茬地里,“汉大力不怯”的“东方红”,就夙兴夜寐,风风火火,马不停蹄,一个队接一个队,一日也不停歇地忙碌起来。轮着我们北村这个小队耕地时,队里往往是要给杀羊炸油饼油糕的,以慰劳师傅们。这时,家家也能沾上光,喝一点羊汤什么的。静谧的夏夜,月光如水,我们坐在窑院门前纳凉。每每此时,我们总是远远听见沟对岸传来“东方红”突突突的叫声,看见黑蒙蒙的夜色里,它眼睛里发出强烈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如同夏夜的闪电,偶尔还可以听见师傅们的呐喊声。若是大白天,我们这些捣蛋鬼就一定会站在田野地头,或者跟在“东方红”的屁股后面,跑得大汗淋漓。最有趣的是,经常可以碰到蛇,多数是遍体鳞伤的死蛇,我们挑在棍子上,吓唬女孩子;有时候,还可以捡到田鼠,我们乡下叫瞎老鼠,它似乎没有眼睛,全身灰黑色,皮毛光滑,肥嘟嘟的,像个小儿枕头。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可以拿回家大快朵颐,美餐一顿,田鼠肉细嫩、鲜美,吃起来挺解馋的。

不久,公社里建起了拖拉机站,购回了几台50型、55型拖拉机。相比之下,我们村的“东方红”很有些笨气。新买的那些家伙似乎要简单得多,也进步得多,体积轻便,马力不大,用的是胶轮,出行也好,转向也罢,很是灵活,耕起地来,师傅一个人便可以操控。后来,不知是保养维护不到位,还是使用过度,我们村的“东方红”经常无缘无故熄火耍起“狗熊”来,像一头筋疲力尽的老牛,卧在犁沟起不来了。这下,便着实苦了师傅。只见他蹲在履带上,袖子挽得高高的,两只手油晃晃的,绞尽脑汁地摆弄起来,一个个螺丝等零部件安上又卸了,卸了又安上。随后,就用一根绳子缠住一个轮子,狠劲一拉,还好,咚咚咚地叫唤开了。不知咋回事,突然又哑巴了。如此三番,直搞得师傅汗流浃背,长吁短叹,没有任何法子。我们也等得没有了一点耐心,就悻悻地去了。

好不容易呼噜喘气地弄回来,我们的“东方红”就像一位饱经沧桑再也不能动弹的老演员,彻底地离开了农村广阔的田野,离开了自己辛勤耕耘的舞台,永远地歇下了。有一次,我和伙伴们来到了大队院的一间破房里,亲眼看见它千疮百孔,烟囱不见了,灯被砸成了大窟窿,老鼠竟然在里面下了一窝幼崽。那副沉重的犁铧,常年风吹雨淋,陷在后院深深的野草丛中,锈迹斑斑。

再后来,过了好多年,我看见一个外地人竟然发动了它,开着它慢慢地走了。

那天,我一直目送着它出了村子,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特别凄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