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纪事
在莽苍的槐山余脉上,在浩浩荡荡的泾河岸边,坐落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这个村子叫车村,村里共有八个生产队。这里,没有什么名胜古迹,没有流芳百世的先贤达人,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文献记载。可以说,它的历史简直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谁也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
北村是车村的一个生产队。为什么称北村?有人说,这还不明白?顾名思义,就是因为它是车村北沟边一个小小的自然村,仅此而已。千真万确,从大队部向北,穿过一条辘轳把似的荒草胡同,走下一段仄仄的斜坡,就到了所谓的北村,这里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
其实,在我的记忆中,北村是一个风光秀丽的小村庄。村形像半个碗,像弯弯的月牙,一位风水先生说更像庄户人家手里的簸箕。高高的黄土崖面凹凸不平,斑斑驳驳,几十孔老窑洞破破烂烂,蜂窝似的出现在崖根。崖畔上,大都长着一长溜儿枣树,好像美女的长睫毛似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没有院墙,也不栽篱笆,出了窑洞不几步,便到了深深的沟边。沟边塄坎下,密密匝匝地长着一大片树木,有枣树、核桃、洋槐、桐树、椿树等许多乔木,也有沙棘、苦楝、枸杞、野玫瑰、野葡萄等许多灌木和藤类植物。往常,小小的村子总被笼罩在蓊葱郁勃的烟树丛中。一年四季,众鸟翔集,鸟语成韵;春夏秋三季,花朵簇簇,香气袭人。站在沟边,可近观云海日出,可聆听鸦鹊噪晚。如果站在一个叫作“城台台”的地方,向东,可以远眺泾河杳然长逝;向西,可以仰望巍巍槐山绵延逶迤。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北村,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北村,在整个车村人的心目中,是个又穷又烂又落后又偏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北村人自卑得不行,常常被人瞧不起。他们说,北村人住的条件差,家家户户都住在烟熏火燎、破破烂烂的老窑洞,没有哪家能说出自己住的窑洞是谁修的,是什么时候修的。他们说,北村人穿衣服一点不讲究,冬天里,总是一身黑色的粗布老棉袄棉裤,腰间束一根草绳,脚穿脏兮兮的黑棉布窝窝,笼着双手,喜欢站在南墙根晒暖暖,抽旱烟,有年没月地唠叨着一些陈谷子烂糜子的事情。他们说,北村人瓜老实瓜老实,个个沉默寡言,见人面冷,木木的、闷闷的,只会丁是丁卯是卯,一五一十地说话,说不出讨人喜欢的恭维话,说不出虚情假意的哄人话。他们说,北村人个个长得三扁二圆,难看极了,还常常不修边幅,不注意个人形象。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就长得胡子拉碴,满脸老形。他们说,北村人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问时事,不懂时尚,不赶时髦,不追浪头,干啥都规规矩矩,喜欢老一套。一般没事,北村人都不愿出村,他们不喜欢和外界打交道。北村人自己也曾这样说,北村人里,没有一个咬狼的狗,十脚八脚,都踢不出一个响屁来。记得有一回,队长派了几个大人赶着牛车去大队拉化肥,我和几个伙伴跟了去。刚到,就被几个大孩子围住了,被他们揪住胸口,拳打脚踢。有个伙伴被打得满脸鼻血,有个伙伴被打得抱着头哀号,而我被打得眼前金星乱溅,踉踉跄跄栽倒。奇怪!我们没有一个人还手。当时,我也曾用祈求的眼神望着车夫,我希望他能上前拦住他们,最起码能呵斥一声,吓退他们。我发现车夫麻木不仁,脸上毫无表情。这个事情让我难忘,也让我明白,北村人是不好斗的,似乎天生胆小,怯懦怕事。
所以,不知什么时候,北村人就被叫作“原始人”。这是个多多少少带有轻视味道的称呼。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说,北村人没有见过世面,思想封闭、落后、保守。后来,竟然还有人这样叫嚷着:“不要跟那些原始人打交道!”
但是,我觉得北村人首先是老实本分的。
那个时候,整个车村里有八个生产小队,每个队里都有一群羊,都有至少十几头的牛马驴骡,都有专门的饲养室。记得每年全公社的赛畜会上,北村的牲口数最多,个个膘肥体壮,趾高气扬,精气神很足。其他几个队里的牲口们瘦骨嶙峋,蔫头耷脑,苶不呆呆的。到了那天,那些平常根本不出村的北村人,都跟着去了会场。当羊倌、饲养员举起奖状的时候,北村人扬眉吐气,满面春风,无比自豪,算是出尽了风头。北村人都是些老实疙瘩,放羊也好,喂牛喂马也好,都很敬业,不会投机取巧,更不会偷工减料,自然,那些牲畜就长得肥硕体壮了。记得当时,方圆的村子里普遍流传着这样的话:“牛哭哩,马笑哩,饲养员偷着吃料哩。”可是,我们北村,从来没有听说过饲养员偷着吃料的事情。
其实,北村人不但能吃苦,还是勤劳的。
北村的村心心里,有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谁也弄不清它的来历。平时,队里如果要开会了,记工分了,分碱分盐了,分柴火了,老队长便来到树下吼喊一声,那喊声就在门前的沟里久久回荡。在那个饥肠辘辘、人心惶惶的年代里,老队长做出了一个发动全村人开荒种地的决策。一时间,男女老少,共同参战,起早贪黑,干得热火朝天。当年,就开辟出了两个山庄几百亩荒地,彻底解决了饿肚子的问题。后来,还响应号召,组织人满山跑着种核桃,酸枣接大枣,杜梨树接梨树,搞出了一个呱呱叫的花果山来,让其他队里的人着实羡慕了好几年。有人曾很不屑地说,北村人有的是瓜力气。这话确实没错,公社每年五一节都举行拔河比赛,北村人所在的六队总是名列前茅。就是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有人背着一大捆柴从沟里爬上来了。北村人说,这个世界上有饿死的,没有挣死的,就这么简单。
北村人是仁慈的,也是善良的。在那个极其困难的年代,逃难到北村落户的人不少。我父亲就是甘肃大饥荒的年月里,被他父亲抱在怀里,一路颠沛流离乞讨,来到北村,最后被好心的祖父收养下来的。我母亲也是甘肃人,亲人饿死后,被从小逃难到槐山脚下落户的碎爷托人从甘肃带下来,被祖父收养,做了我父亲的童养媳。北村多像个收容所,它收留了甘肃、河南、山东和乾县、扶风等外省外县逃难的几十口人。记得好像是冬天的一个傍晚,一对河南夫妻领着两个孩子来到了村子里。女孩十八九岁,男孩和我一般大,六七岁。他们一家人又冷又饿,无处栖身。村里人见状,连忙给拿去吃的,有人还腾出了窑洞,拿出了自己的被子。那一家人感动得泣不成声。后来,队里还给他们几十亩地,让他们自己耕种,养家糊口。
1977年,我在小学一年级上学。国家刚恢复了高考制度,老会计的儿子文文就考上了大学,这是惊天动地的新闻,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北村一下子就跟着出名了。人们奔走相告,纷纷传播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人睁大了眼睛,有人竖起了大拇指,有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村,那是一群原始人待的地方。北村人,考上了大学?似乎这是天方夜谭。
就在那一年,祖祖辈辈老老实实的北村人美美地风光了一回。也就在那个秋季,我背着书包开始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