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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29 心 殇
心 殇

老村消失之后,我常常孤独地魂游在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悄悄地穿越一个又一个曾经的故事。忽然,就撞见了一个被父老乡亲称作“疯明华”的女人。

六岁的时候,我的爷爷在村子北沟的上坪林场里做活。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西北风像狮子一样吼着,一个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披着满身雪花,急煎煎地来到了林场。说他是从老北塬走亲戚回来,天黑了,又冷又饿,想歇店住一晚上。爷爷连忙熬了糁子,馏了馒头,让他吃饱喝饱。这一夜,他、爷爷和我,还有林场其他场员,一共七八个人,身贴身,腿挨腿,挤在热乎乎的大土炕上。人们东拉西扯,亲热地谝着闲传,聊着家长里短,一直聊到很晚很晚。那个男人性格特别直爽,说话调门很高,声音很响亮。夜里,他的鼾声也如过山雷似的,轰隆隆、轰隆隆地响着,吵得我久久难以入睡。从他们的话里,我知道他是我们车村南头子的,姓杨,有两个男孩子,大孩子比我大一岁。

那个壮年男子就是明华姨的丈夫。听人说,明华姨好像是四川什么地方的人,曾在西安城里上大学,是个正儿八经的洋学生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她毅然决然来到了我们村里。她漂亮、善良、大方、泼辣、精明,有头脑,有知识,有一身蛮力,不怕脏,不怕累,能吃苦,深受乡亲们赞扬。大概也是她不想回老家了,在一些老年人的撮合下,就和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在破窑里结婚了,全村人纷纷去恭喜道贺,说了许多婚姻幸福、日子甜蜜的祝福话。不久,她就扑里扑通生了两个儿子。有一天,爷爷带我去南头子磨面。当时,她因为有文化,懂技术,经管着五队新买的磨面机。午饭时,她请爷爷和我去她家吃饭,爷爷执意不肯,我也忸怩着不去。没有办法,她索性回家拿来两个馒头半截葱,硬塞到了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这样,我默默地记住了她,也永远地记住了她,她就是我的明华姨。

十一岁时,我读小学一年级。明华姨的儿子忽然不念书了,班里有同学说,他爸病死了。要说,他家那几年也真是倒霉透顶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女人是极其敏感的,也是非常脆弱的,丈夫不幸远去,她就忽然感觉少了半边天,和别人家不一样了,家庭重担一下子让她喘不过气来。为了两个孩子能穿上能戴上,不短精神,他的娘——我的明华姨,养了一头老猪婆,老猪婆下了十几个崽子。有天,老母猪带着它的儿女跑出了院子。不料想,回来后竟然一个个口吐白沫,战战兢兢,东倒西歪,腿一蹬,就咽气了。这下,明华姨就怎么也想不通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下,整日哭天抹泪,左邻右舍都想办法去开导,可她总是面无表情,闷头不语,啥话也听不进去,似乎成了石门铁锁子,谁也找不到打开她心结的钥匙。跟着,她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就开始说胡话,不停地唠唠叨叨。

明华姨太好强了,老天爷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在一两年间就天塌地陷,几近崩溃了。

明华姨头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她怎么也转不过弯,迈不过生命中的这道坎。她确实病了,而且病得越来越重。看病吧,到哪里去看?钱从何而来?谁经管她的孩子?那时,我们山里人好像还没有听说过有精神病院,各家各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生产队里的活儿多得受不了,谁能顾上她、帮上她?于是,她逢人就说她的遭遇,说她亲爱的丈夫,说她家的老猪婆,说那一群活蹦乱跳的猪娃。她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万个没有想到……她一遍又一遍地向人们倾诉着一肚子苦水。开始,还有人勉强愿意听,说得太多了,听得腻烦了,也就没有了好声气。她简直就像当时秦腔戏《祝福》中的祥林嫂,见人就说,见人就说,说得许多人的同情心都没有了,老远一看见她,就把屁股上的土一拍,逃之夭夭,好像见了瘟神。她的身后,整天跟随着一群很不懂事的孩子,有的往她身上吐唾沫,有的往她身上扔石子,有的撕扯她的衣服,有的不停声地叫喊着:“疯明华!疯明华!”

为了养儿糊口,她就去要饭,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叫花子。她不知道热冷,不知道换季,有时夏天穿着老棉袄,冬天竟然穿着单衫子,衣服斜披吊搭,片片扇扇。迟早看见她,两只手都黑黢黢脏兮兮的,好像一个掏炭农妇似的。一走到村心的涝池边,就用双手掬着污水大口大口地喝。尤其是她好像总不洗脸、不梳头,头发满头奓,乱蓬蓬的,像茅草,也像鸡窝,女人怀里的小娃娃见了她,吓得号啕大哭。以前,村子里有孩子不听话,哭闹起来,大人们就吓唬说“马武来了”,孩子们立马就停止了哭声。明华姨串村讨饭以后,大人们就连声说:“疯明华来了!疯明华来了!”“你再哭闹,让疯明华把你背去!”娃娃们的哭闹就戛然而止,一下子变乖了,真是灵验极了。

尽管如此,明华姨始终也没有忘记她的两个孩子。她几乎天天挨家挨户去讨饭,有时竟然跑到十几里外的村子去。她总是这样说:“好好的,好好的,大叔(大姨、大哥、大姐、大妹子、小兄弟),把你的馍给我一个。”她能根据不同的对象,称呼对方,显得很有礼貌。但是,你给她一块馍,她却要掰下一块还给你,说够的了够的了,硬要你收下,实在让人想不通。起初,父老乡亲们知道她家里有两个孩子,都特别同情她,只要她上门,不管白馍黑馍都给她。天长日久,就很少有人给她了。精明的人家,老远一见她来了,就关上院门或者屋门,半天都不理会;甚至也有人态度极其恶劣,厉声吆喝着,把她从门里赶了出来,让她快滚。没奈何,她就站在人家的门口,不停地自言自语。大约彻底绝望了,才怏怏地离开。有的人说明华姨趁人不注意,在人家里偷吃的。有一天,一个邻居告诉我,她亲眼看见明华姨偷偷溜进我家厨房,手托两块瓦片大的搅团,慌慌张张跑出去了。还有一位邻居也说,他有天不留神,明华姨一进厨房,就抓起瓢,舀着凉水猛灌一阵子,看见有人来了,就急忙抓着两个馒头夺门而出。

许多人说,明华姨已经瓜实了。我常常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路中间,仰头望着天空,打着手势,连说带笑,忽地就号哭起来,哭着又笑了,好像身旁站着什么人,也好像老天爷始终在听着她的话似的。一天,老队长在村口说,她现在确实越来越难说话了。你给的馍黑了,她不要;你给得多了,不但不要,还要掰一块坚决留下。她现在是瓜人,天不收地不管的,拿了就拿了吧,莫要计较了。我们谁也都过得去,不缺少那一点儿。唉,人活一世,人皮子难背啊。好在作为一个母亲,她虽病得很重很重,不顾羞丑了,但与生俱来的母性还没有泯灭,她还始终惦记着她的责任,惦记着要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呢。

就这样,好几年过去了,她已渐渐病入膏肓,再也不能动弹了。一天,当我忽然意识到好久不见明华姨要饭了,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我想,她终于解脱了,终于与这个世界一笔勾销了。

放心吧,明华姨,你的孩子已经长大。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