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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22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天蒙蒙亮,我就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新衣,乐颠颠地跑出去。

第一件事就是放炮迎新年。我的胆子很小,总是把指头粗细的一个红红的炮仗抠出捻子,端直栽在院子中央,找一根长长的木棍放在灶膛里烧红,然后攥着这一头,远远地蹲下来,战战兢兢地对着炮捻伸过去,小心地试探着。好不容易点着了,我扔下棍子,捂着耳朵,撒腿便跑,窑洞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声。

第二件事就是给祖辈老人拜年。据说,我的家族到了祖辈那一代人手里,家道衰落了,有的未成年就病死了,有的饿死了,有的叫狼吃了,还有的偷牛背包袱,最后当了土匪。有幸存活下来的二爷、三爷、六爷、七爷,他们的命似乎都很不好,香火稀少,人丁不旺。家中唯一的一个男丁都是他们收养来的。那时逃难的人有来自河南的,有来自甘肃的,也有来自乾县和兴平的。 日月相推,风水总是轮流转,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齐蓬蓬上来了,各家都男女一伙伙。大概正由于有这样的身世吧,我们这些后辈很珍惜缘分,相处非常和睦,干啥事都一呼百应。大年初一拜年也一样,由年龄最大的堂兄领头带着,挨家挨户给二爷、三爷、六爷、七爷拜年。一踏进门,大堂兄便领着我们给祖先灵位扑通一声跪下来,接着,他又站起来,满脸严肃的表情,拿起三根香点着,毕恭毕敬地作了三个揖后,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又跪下来,带着我们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之后,我们才回过头来给坐在土炕上的爷爷、奶奶磕头作揖,嘴里说着,侄儿侄孙给您拜年了。这时,他们便笑呵呵地端出笸箩,抓起核桃、枣,一股脑儿向我们撒了过来。

新年第一天的早饭,有肉有菜,要么吃烙面,要么吃剺面。总之,一家人呼里呼噜,吃得无所顾忌,有滋有味。饭罢,人们便各自找乐子去了。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我的婶婶、嫂子们无事可干,便攒三聚四,围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嘻嘻哈哈地打起了扑克牌。姑娘们都穿着花衫子,扎着红头绳或红绸条,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焕然一新。她们在院子里三个一堆两个一团地踢毽子。棒槌高低的娃娃们在门口,或者你追我赶,或者藏猫猫,或者玩起了面面土,甚至用尿和泥盖房子,玩娶媳妇的游戏。我们这些男孩子很不安分,呼朋引伴,上蹿下跳,满村子乱跑。有时,就围着村心的碾盘,用架子车轱辘上的辐条自制三角形的摔枪,装上火柴头或炮药,排着队在碌碡上摔起来,啪啪作响。如果能找到一根八号铁丝和几节自行车上的链条做成高档的手枪,那就会让我们有些得意忘形了。老人们则显得有些慵懒,有些随意,甚至有些颓唐,靠着门前的土墙,噙着长长的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着浓烈的旱烟,一边晒着暖暖,一边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谝着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中年男人们围成一团,似乎很逍遥,也很悠闲,慢条斯理地耍着花王川牌。天属最大,打虎要天;牛要成群,对牛吃对虎,三牛吃三虎,三“天”却不能吃三牛。那里面的规则真让人搞不懂。有时,他们也会下象棋。一开局,就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噼里啪啦光顾着吃对方的人马。不知何时,唇枪舌剑也跟着斗起来了。输了棋的,就大言不惭地说:“让你二两星子,你还以为我不识秤!”赢了棋的,就得意扬扬地说:“给你二两颜色,你还想开染坊!”看着他们毫不示弱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围观的人们总是笑得前俯后仰。

有一年正月初一,老队长看着碾盘一样大的牛车轱辘,突发奇想,发动男人们就地取材,在村子中央高大的老槐树下,创造性地做起了轮轮秋千。他们先是从老牛车上卸下桶一样粗的车轴,杵在三个大碌碡中间,再将硕大的车轮高高抬起,小心翼翼地套在竖起的轴头上,然后用牛鞅套绳在车轮上挂了三个秋千。只要轴头上抹些润滑油,用手狠劲一推,车轮就欢快地霍霍转动,三个秋千便跟着悠悠荡荡飞起来,真有些让人心惊胆战的感觉。人们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了,大人们围观着,欣赏着,闲谝着;孩子们哭着,闹着,争着,抢着,喊着,笑着……村心的老槐树底下简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从这以后,村里每年初一都做轮轮秋千。

后来,农业社散伙了,老牛车废弃了,就再也没有见过轮轮秋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