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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18 难忘的砖瓦场
难忘的砖瓦场

能记起村子沟边的砖瓦场,最初的原因是,我觉得那是一个比较好玩,甚至说是一个有浪漫故事的地方。

记得那是阳春三月,有一回星期六午饭时,我和伙伴们去那里游荡,不小心惊动了一对“鸳鸯”,两个高中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满脸黑灰、慌里慌张跑出了砖瓦窑,女孩子一直用双手捂着脸。我们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说真的,那时候乡下的人们规矩得很,保守得很,大都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乎没有人谈过恋爱的。再说,也没有个谈情说爱的去处。所以,我们觉着特别新鲜,感到第一次看到了稀奇。于是,有的伙伴逢人就说起我们看见的这件事儿。

过了不久,公社里的砖瓦场复工了。我们经常看到师傅们在高高的塄坎下,挖了一大堆又一大堆新土,从沟底抽上白花花的水,一股脑儿地混在一起。过上一天,就挽起裤腿,赤着双脚,在泥水里吭哧吭哧,踩来踩去。接着,就给腰里系上围裙,怀里抱着三斗砖模子,在木案子前,背着青天大日头,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他们把泥抓到案子上,像和面蒸馒头似的,颠来倒去,狠劲摔着打着揉着,忽然啪啪啪三下,就把泥摔到斗子里,再用圆圆的木棒轻轻一刮,然后抱起来,啪地倒扣在场子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师傅们就把砖坯子一个个搬起来,用两块光滑平整的木板子噼里啪啦地扇着打着,之后再把它们搬到三间开口土房里,整整齐齐地成垛成垛地码起来,让风吹着,尽快阴干起来。

砖瓦窑是用土坯子箍起来的,上面没有盖儿,从上看下去,肚子圆圆的,简直像个硕大的瓷罐,稳稳实实地蹲在地上。装窑纯粹是个技术活,六七个男人用骨碌碌车不停地往窑里推着砖坯子,三四个男人七手八脚,在烧窑师傅的指点下,忙着打下手,将砖坯子一层又一层疏密有致地摞起来。烧窑似乎很神秘,甚至还有些神圣。点火以后,就着实苦了烧窑师傅一个人。那几天里,他压力特别大,总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脸绷得平平的、紧紧的,很严肃,不准女人和孩子到窑上来,来了就莫名其妙地训斥,给冷脸子看。问起爷爷,他说,行有行规,道有道门。烧窑的确是大事,虽说火候全凭师傅把握,但也千万不能让不洁的事亵渎了窑神、冲撞了窑神,乃至冒犯了窑神,否则中了邪,就像蒸馍一样,一窑砖烧得不生不熟了,那多可惜啊。那时候,村里人还没有见过煤,砖全靠麦秸草来烧。炉口大得像狼窝,一刻也不停息,烧了一捆又一捆,整整烧上三天三夜,据说闻到一股温吞吞的土香时,就烧熟了。歇火后,就赶紧抽水来淬火。水从窑顶上稀里哗啦灌下去,就像一锅鼎沸的滚水,里面咕咚咕咚泛起水泡,腾起一阵阵白茫茫的水汽。

但那时,我却很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怎么办。不过,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简直是杞人忧天。

三夏大忙是农村最忙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夏收夏耕夏播这些农事。出窑的活,就轮到了我们这些孩子去干。一天,砖瓦场的一个管理人员找到了哥哥说,出一窑砖给十五元钱。我和伙伴们同声相应,欣欣然加入到了出窑的行列。我们兴冲冲爬上窑顶,从上面弄起。哇,一刬全是蓝莹莹的青砖。砖很烫很烫,棱角也很扎手,我们换着跳下去,一块一块掂着往上撂,边上的人接起来,一垛一垛地摞起来。很快,窑里的砖就陷下去一人多深,再也撂不上来了。这时,我们就扒开了侧洞的封土,赤裸着上身,猫着腰钻进去,蹲下来,排成一长溜儿,一块一块往出传递。窑里热烘烘的,我们仿佛钻进了蒸笼,像上了屉的蒸饺,浑身上下汗出如浆,淋淋漓漓。裤子早湿透了,头发也粘在一起,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滚。眼睛被迷糊住了,就用胳膊左一擦,右一抹,眨眼的工夫,我们都成了黑脸包公。虽然个个手指血红血红,甚至磨得稀巴烂,可始终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叫累。

哪知,不料想的事情却发生了。眼看着窑里的砖也深到侧洞了,没有办法,就从窑下面向侧洞口撂。由于我埋头急着拾砖,不小心,突然一块砖飞了上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的右手中指头上。我疼得“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咬着牙,吸溜着,连忙跑出了侧洞,蹲在地上。伙伴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窝蜂似的跟了出来。一看,我的右手鲜血淋漓,中指指甲盖不见了,指头血肉模糊。伙伴们吓傻了,把我搀回了村子,赶紧找邻居老妈,抓了一把自制的面面刀剑药敷上,包了起来。就这样,我因为受伤退出了出窑的劳动。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劳动,但当时的情景,我却永远地记住了。那年,我六岁。三个月后,手指才慢慢长出了一点点指甲。就是到现在,这根中指的指甲盖旁边,还有一个深坑。

后来,农村包产到户了,公社里的砖瓦场也跟着散伙了。上初中时的一个春天,我家的老窑洞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塌了。还好是在早上,窑里没人,我们一家福大命大,幸运得很。村干部领我们一家来到了村外的砖瓦场里,指着三间三面开口的放砖坯子的土房说,把它收拾了,住下来吧。只好如此。于是,我们叫来亲戚邻里,爬上房顶苫了茅草,用锤子打了土坯,垒起三面围墙、一面隔墙,安上了门窗,房内砌了两盘土炕,安上了锅灶。就这样,我们一家先蜗居下来,生活了近十年。

奇怪得很,那几年我们家的运气非常顺当。爷爷带我们在砖瓦场开垦出了一块荒地,种上了南瓜、葫芦瓜、黄瓜、辣椒、番茄、茄子、葱、蒜、韭菜、芫荽……一年四季,新鲜的蔬菜吃个不断。吃不完,就捎话带信让亲戚朋友来拿。到了秋季,穰穰满家。土豆用粮囤圈着,南瓜摆满了柴垛,玉米棒子垒了一大棚。尤其是妹妹点种的向日葵、奶奶撒种的辣椒,简直可以说出奇地丰收了。一棵棵向日葵,绕在菜园四周,像一个个黑脸大汉,摇晃着硕大的头颅;一长串一长串的辣椒辫,像红缎子似的,挂满了墙壁,远看红红火火的,简直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许多人很羡慕,竟然有好事者忍耐不住,一夜之间,就掠去了几十颗向日葵头,偷去了十几串红辣椒。不久,哥哥养起了猪和狗,奶奶养起了一大群鸡,房子周围,篱笆墙里,到处都有鸡下蛋,每天可以收十几个蛋。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全家人正愁着没法供我上学,家里的老猪婆就下了十几个猪崽。八月份猪崽一卖,就一下子解决了我的上学路费、衣物和铺盖等问题。

总之,那十年里,我们全家吃上了饱饭。

就是在这里,我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点灯熬油,埋头苦读,三年后终于考上了师范。在这里,哥哥娶妻生子,妹妹出嫁了,我也订婚了。在这里,我们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攒着盖房的砖瓦钱和木料钱。1990年春,村里把砖瓦场承包出去了,我们一家被逼得走投无路,又回到了村里的那两孔半截窑里。

一切都是被逼出来的!

看着一家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爷爷拍着胸膛,斩钉截铁地说:“这不算什么事!苦日子会熬过去的。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把钱顶到额头上弄事的!”无可奈何,我们只能东挪西借,挣着命建起了新房,搬出了老村。

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忽然觉得,爷爷的话让我终身受用无穷。仔细想了想,那个砖瓦场与我们家还挺有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