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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16 三爷的那些事儿
三爷的那些事儿

三爷,是我家东边的邻居,我们两家中间隔着大爷家。

那时,三爷住在他家院前门洞旁的“碎窑窑”里。从“碎窑窑”这个说法,你大概就可以知道,它是多么狭小多么局促的一孔土窑。大人站在门口,可以摸到窑顶,踏着半个石磨扇台阶走进去,窑脚地足足有一尺多深。窑内除了挨墙摆放着的箱箱柜柜和一铺大土炕之外,仅能容下两个人站着。

听大人们说,这是我们这几家老先人住过的地方,后来兄弟几个分家过日子了。下世前,老先人中风不语,钱财糊里糊涂被遗失了。三爷与大爷弟兄两个,上抓下挖,四处找银子、寻宝贝,把每个屋子都掘地三尺,弄成了深坑。据说,还曾偷偷请过一个外号叫西瞎子的风水大师,意欲取出地下的银子来。可西瞎子扳着指头一算,做了土匪的五爷在槐山上头呢。如果取出来了,他过不了槐山。所以,他们还是作罢了。

我的家乡在槐山脚下,在泾河畔上。河的北面是旬邑,属于红区;河的南面是永寿,属于白区。爷爷说,我们村里过去设着乡公所,三爷在里面是跑腿的。他大半辈子东奔西跑,吊儿郎当,没下过苦,没出过力,成过几次家,但都守不长久,媳妇不是死了,就是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边没有个一男半女,养老送终怎么办?如何向老祖宗交代?眼看着碰来撞去没有着落,还是光棒棒一个,他的哥哥和嫂子急死忙活,赶紧收留了一个来村里讨饭的孩子,替他拉扯了起来。这个孩子就是堂伯父。好在他很争气,见风见长,聪明能干好学,长大后就光荣参军了。退伍后,他进了单位,成了正儿八经端着公家铁饭碗的人,北村的男女老少颇为羡慕。记得孩提时候,堂伯父每次回家,好像都会带回许多东西,一个又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筐。我偷偷地揭开看过,都是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的山货,大哥哥大姐姐们七手八脚,忙着往家里搬。我们一群棒槌高的碎娃娃,有时候也上去帮忙。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不要我们帮了,我们就只能跟前撵后围着看了。

三爷的家里,共有十口人,是我们北村人口最多的家庭。堂伯父是公家人,按老人们的说法是,把手伸到了国家的馍笼里,他们家有着我们北村最瓷实的光景。所以,人们都说三爷简直跟神仙似的,不缺吃,不缺穿,活得悠闲,活得自在,孙子孙女一伙伙,日子走到了上坡处,他睡觉都没瞌睡了。每每听到人们这么说,三爷就脸上笑眯眯、心里甜丝丝的,自豪地从领口里抽出长长的烟锅杆子,剜上一锅子旱烟,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上了一年级后,我每天早上在他们家的碎窑窑门前喊三堂兄去上学,不经意间就发现,三爷是北村里第一个熬茶喝的人。他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起来,盘腿坐在土炕边,用圆乎乎的土炉子,咕嘟嘟地熬着早茶,用长长的烟锅杆子抽着旱烟。我们上学刚走,他就拿着铁镰下沟割柴去了。太阳一升起来,他就从沟里背着一捆柴,忽忽悠悠回来了。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日子过到上坡处,人也睡不着觉了。

有人说,三爷是人前人,一辈子从来没吃过亏,更不愿吃眼前亏。有年腊月二十三,爷爷一大早起来,就在院里的柿子树下,搬来长条板凳,支起了门扇,搭起了架子,磨利了刀子。早饭后,田五八爷被请来了。他先给三爷家杀了一只山羊,再为我们家杀了一只绵羊。当时,左邻右舍前来帮忙剥羊皮、翻肠子、倒肚子的人不少。晚饭前,爷爷去村里家家户户跑了一趟,请来了邻里乡亲吃羊肉泡馍。人们泡上白生生的锅盔馍,奶奶和娘切上肥嘟嘟的羊肉和羊血,浇上油晃晃的煎汤,大伙呼噜呼噜地吃着,吃了一大碗又一大碗。三爷也跟着来了,他坐在炕上,吃着喝着,连说带笑,美美地咥了一顿。不料想,这顿饭后,村里传出了不好的说法。有人气不忿儿地说,三爷没有请村里人去他家吃羊肉,他舍不得吃自家的肉,还跑来别人家里吃了。

我当时虽然年纪很小,但总觉得,三爷一大把年纪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人和事?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打了大大的折扣。

还有一回,是个午饭后,事情就发生在窑垴垴后边的胡同里。队长正组织社员们络绎不绝地到地里去干活。三爷腰里束着草绳,手里拿着铁镰,领口里插着烟锅杆子。不知啥原因,他忽然把当队长的侄儿,在路上面对面地堵住了。三爷脸像一窝黑风,嘴里不停地说:“你驴日的能成了!翅膀硬了!我今天就拿我的老羊皮,换你的羔羊皮!你来把我杀了!把我们全家杀了!”说着,就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猫着腰,把头直往队长怀里撞。队长被吓蒙了,连连往后退。有人赶紧上去抱住了三爷的腰,说:“你这把年纪了,还跟年轻人较量啥呢嘛!”三爷像一只发怒的公鸡,尽管连跳带蹦,还是被拉走了。队长梗着脖子,脸红堂堂的,他啥话也没说,就被住队干部劝走了。后来,才听人说,好像是由过去分家的事情引起的。不过,不管怎样,三爷很暴戾很强势的一面,我还真的是见识了。

应该说,三爷在家里是很有权威的,有话语权,更有决定权,人人都得听他的,谁也不敢犯上不尊。三爷过去在乡公所里当过跑腿的,经常南北二塬跑,熟络很多当地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也许是他自视阅人无数吧,就眼尖手快,提早给孙子、孙女们安排了婚姻。乡下孩子的婚姻,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以,他南塬跑一趟,北塬跑一趟,亲自出马,自作主张,给孙子们都张罗了娃娃亲。凡人凡事都是他一一捋码过的,他感觉非常满意。孙子未过门的媳妇,个个聪明漂亮;给孙女找的女婿,个个帅气精干。亲家们有头有脸,家境既宽裕又体面,真所谓门当户对。凭着这一点,北村的每户人家都眼红不已。大堂兄结婚时,他兄弟的未婚妻、他妹子的女婿一个个都出场了,东家出来,西家进去,跑着帮忙。记得比我大的堂兄,八九岁就有了娃娃亲。十二岁那年,三爷无疾而终时,堂兄把对象也叫来了。转献饭时,只见她包着白头巾,穿着长长的白孝衫,戴着一对花筒袖,脸前露出一条细缝儿,跟在女孝子队的最后边,慢慢地向前走动。我们这帮淘气鬼,尾随在她身边,指点着,撩拨着,惹逗着,耍笑着,有胆大的伙伴忽然冲上去,猛地揭开了她的围巾,撒腿就跑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快看花媳妇,光笑没眼泪!”这时候,她捂着嘴莞尔笑了。我看清楚了,她皮肤白皙,圆脸蛋,一口玉石般的皓齿,大眼睛,长睫毛,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然而,世事并没有像三爷预料的那样简单。大堂兄十八岁时,很害怕结婚似的,哭哭啼啼,战战兢兢,亲戚邻里千叮咛万嘱咐,才把媳妇娶进了门。二堂兄正上高中,不期眼睛看不见了,无奈娃娃亲自然就散伙了。三堂兄念到二年级,就寻死觅活不念书了。不知是没文化,还是不解风情,他和未婚妻两人关系淡得像凉水,眼看着快要结婚了,却像树叶一样黄了落了。大堂姐的对象,快到结婚年龄时变卦了,悔婚了。二堂姐的娃娃亲,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始终很顺利,结局很圆满。小堂妹的娃娃亲,一路磕磕绊绊,婚后不久便离婚了,小堂妹带走了一个闺女。三爷七个孙子孙女,只有小堂弟当时年龄尚幼,他没有顾得上给定娃娃亲。他下世的时候,三堂兄、堂妹还没有结婚。

谁也没有想到,特别是三爷更没有想到,世事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虽然他一世精明,啥事都抢先一步,精打细算,料理得滴水不漏,妥妥帖帖,但结果却往往总是出人意料。

于是,有人就这样说,这是天意啊。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