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家黑洞洞的窑屋里头，常年四季放着一架纺车和一台织布机。祖父说，在他的曾祖父时期，我们家是村里有名的殷实富户，家里曾开过染坊。到了他祖父这一代，人衰财散，家道败落。纺车和织布机是老祖宗留下的古董，“破四旧”时，他把它们藏匿在深深的拐窑里，才侥幸逃过一劫。

儿时的夏夜，月光皎洁。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围坐在门前沟边的土台上纳凉，淘气的孩子们像一群小猴子，在人堆里钻来窜去，追逐嬉耍，闹腾不休。这时，就常常有大人说出一连串的谜语来，孩子们就忽然安静下来，争先恐后地抢着猜。“半个碗撂上坎，叫你去拾你嫌远。”“弯月！”“门前一树杏，天明落得干干净。”“星星！”“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下雪城外晴，城内无人雷声大，城外只听咣当声。”“面柜！”“一根绳，绕过城，城动弹，龙叫唤。”“纺线车！”……记得有一回，母亲说了这样一个谜语：“七亩地，八丈宽，里边坐了个娘子官。脚一踏，手一扳，噼里啪啦都动弹。”猜啥东西？猜一种家具。我们一下子抓耳挠腮，伸长了脖子，睁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怎么也猜不出来。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母亲说，是织布机。孩子们拍着脑门终于恍然大悟，跟着傻笑起来。哇！真是织布机呢！我们怎么都想不到呢？

有道是，人生在世，吃穿二事。从古到今，不管达官贵胄还是穷人难民，任何人任何时候都离不开吃和穿。那个年月，我们农村的商品特别紧缺，盐、碱、火柴、煤油等绝大部分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凭票凭证供应的。买米还要用粮票，买布还要用布票。所以，人们常常吃不饱、穿不上，孩子们一般长到七八岁了，要么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要么整天光着脚板，精屁股浪荡子。无可奈何间，大多数人就只能自力更生，穿土织布衣服。这时，自然经济时代老祖宗留下的纺线车、织布机，便自然而然地派上了大用场。

我祖母是西府扶风县人，在那战乱灾荒频仍的年景里，被她的继父和母亲挑在担子里逃到了永寿县永太镇的何家坪村，最后嫁给了长工出身的祖父，来到了车村的北村。祖母天生聋哑，腿脚残疾，是个实实在在的残疾人，不能参加村里的生产劳动，但老天爷却慷慨地赋予了她常人没有的聪明和智慧。她心灵手巧，看啥会啥，在她母亲的熏陶下，扎花，绣鞋，剪窗花，纺线，织布，烙烙面，剺细面，蒸花馍，绑扫天婆求雨，捏面虎送怪病，用簪子或大麦芒拨淤眼，用细线为出嫁的姑娘挦脸……样样精通。村里的大妈、婶子、大姑娘、小媳妇，经常围着她学艺呢。因而，她是全村男女老少最崇拜、最敬重的人。

我住的村子叫北村，坐落在深深的沟渠边，是个小小的自然村，也是一个独立的生产小队，全村仅有二十多户人家。因为我家有纺车和织布机，祖母又是村里唯一全面掌握织布工艺的行家里手，家里就跟着热闹了。麦黄五月，每年麦子碾打结束，村里便不断有人从商店称了棉花，或者从头脑精明、走村串巷的乾县人手里换了棉花，拎到家里来，央我祖母给她们家纺线织布。祖母不会言语，一边打手势，一边点点头，就表示答应了。随后的日子里，祖母便早起晚睡，马不停蹄地忙活开了。搓棉条是最简单的活儿，只要有点耐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学会。拽下一疙瘩白花花的棉花，用手一点一点撕开撕均匀，摊开铺在案板上，呈长方形，拿根一尺左右又光又滑的小棍子，擀面似的轻轻擀一下，抽出棍子，棉条就成了。祖母不厌其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搓就是大半天。有时，竟然忘了做饭，没少被我和哥哥抱怨。就这样搓了一天又一天，棉条就堆满了簸箕或筛子。接下来就是纺线，这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我帮祖母从屋子里的杂货棚上取下那辆老旧的纺车，她总是先掸去厚厚的尘土，把纺车的叶轮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熟练地安上锭子，用蜂蜡将弦索打得又光又滑，试着拧紧了，就开始纺线了。只见她右手轻轻摇着纺车，左手捏住棉条，线抽得又细又匀。眨眼间，一根棉条就抽完了，右手稍微倒转一下，左手中的线就会快速缠绕在锭子上。在喔儿喔儿的乐章里，一根棉条接着一根棉条，不停地纺，不停地抽，不停地缠。线穗子就不经意地膨大起来，变成一个胖乎乎的白萝卜。看得眼热了，我也偷偷尝试过几回，到底没有学会。祖母是村里有名的纺线高手，一天能纺五两线。线纺够了，便囫囵地绕在“工”字样的拐子上，取下来，就成了线桄子。

接下来的活儿，就更多更精细了。像浆线、经线、刷线、卷线、上线等一道道工序，非常烦琐，非常复杂，非常细致，其他人根本帮不上忙，都要靠祖母一个人来完成。最难弄的还是织布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上线。只见祖母始终平心静气，不声不响，忽左忽右，时前时后，猫着腰摆弄来，摆弄去。费了好大的劲，经过条分缕析，才终于将大约五百条经线理顺了，一根又一根拴到了织布机的布裙上。每每此时，她便长长地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不能自抑的笑容，向我们点点头，意思是收拾停当了。坊间有句描述织布的顺口溜这样说：“右脚踩板右手撂，左手接梭右手扳；咣当一声响，立马换手脚。左脚踩板左手撂，右手接梭左手扳；脚手都用上，白布长卷卷。”这技术要诀看起来很容易，但操作起来其实是很难的。曾记得祖母织布的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一拨一拨的女人过来围观，但印象中好像没有一个真正学会的。有一回，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爬上了织布机，不知天高地厚地斗胆试了试身手，随着乒乓一声响，我手忙脚乱，梭子不听使唤，怎么也钻不过那个洞，留下了笑柄。但我的祖母就不一样了。我总觉得，织布对她来说，实在是件简单的事情。观赏她织布是一种很美妙很惬意的艺术享受呢。我家的窑洞很大很深也很宽，织布机是摆在窑洞脚地中央的。你看，她精神抖擞地坐在织布机上，神情悠然自若，手脚配合并用，一招一式是那么灵活，手法是那么纯熟。特别是那个枣木做的黑红色的两头尖尖的梭子，在她的两只手里，多像一条光溜溜活泼泼的鱼！随着织布机“乒乓、乒乓”的响声，哧溜一下就钻过去了，哧溜一下又钻过来了。 自始至终，她的动作协调自如，流畅连贯，这边抛得快，那边接得准，即使她闭上眼睛，也依然如是。我和小伙伴们前前后后，转过来转过去，瞪着眼睛看，常常看得如痴如醉，眼花缭乱。祖母的织布速度是很惊人的，一天可以织到一丈布，左邻右舍谁不服气都不行。

人们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从祖母飞梭织布的情景中，我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我的祖母整日默默无语，含辛茹苦，劳作不辍，终于为北村的乡亲们织出了一匹又一匹白花花的棉布，也为我们家换回了一尺两尺的棉布。在乡下，直接用白布做衣服，跟披麻戴孝一样，是人们忌讳的事情。于是，有的人家就从沟坡上采来木樨草和乌桕叶，咕嘟咕嘟熬出黑水，把布泡进去，再用青泥捂住，过上大半天，用清水洗净，布就变成了棕黑色。有的人家采来中槐的荚果，连同白布一起放在清水锅里煮，两三个小时后，白布就变成了黄布。有的人家将白布浸泡在麦草灰水里，不停地反复揉搓，后又捞出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反复捶打，慢慢地，白布变成了银灰色。

就这样，小小的北村里，大人娃娃都穿上了用祖母的土织布做成的衣服。记得1976年的春天，元宵节刚过，我穿着全新的黑棉袄、黑棉裤、黑棉窝窝鞋第一次走进车村小学时，许多小伙伴都投来很羡慕的目光。然而，更让我感到自豪和风光的是，有几个同村的小伙伴说，他们的衣服也是用我祖母的土织布做成的，我高兴得差点一蹦三尺高。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可那老旧的纺车、织布机，还有我勤劳善良的祖母却时时浮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