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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6 疲惫的日子里
疲惫的日子里

我们家的老黄牛被一个陌生人牵走了,卖了二百元钱。爷爷赶紧里里外外张罗着,用它买了烟酒、糖果、瓜子,外带二尺桂子红布,体体面面地给哥哥订了婚,交上了第一期礼金。毕竟这是喜事一桩,村里大人们向爷爷竖起了大拇指,半大不小的农家孩子对哥哥很羡慕、很眼红。正当我们还沉浸在快乐和喜悦中时,繁忙的秋播不期而至,一家人饱受熬煎的日子也跟着开始了。

在村子的塬面上,我们家有十几亩麦地。没有牲口,啥时候才能种进去呢?看着左邻右舍、一家一户,都忙活活地耕地,听着村前村后人欢马叫,田间传来一阵阵耧声,爷爷起先愁眉紧锁,唉声叹气,只是一锅子一锅子抽着旱烟。不久,他便如坐针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忽而走出去,忽而走进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像猫抓似的,再也待不下去了。无可奈何间,他拿出了家中所有的锄头和钁头,用石块一下一下擦亮了,心情郁闷地说:“我们还是一锄头一钁头刨着种吧。”当时,我和哥哥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行呢?那得刨到什么时候啊?”“不行又能咋样?总不能坐失农时啊。”爷爷从少年时候就开始给地主扛活,一直扛了二十六年。三十六岁时上山后白手起家,凭借一身力气,靠着“朱跛子”给他的一把老钁头,披荆斩棘,掘石垦壤,硬生生开辟出了一座遍地是庄稼的山头,过上了蒸蒸日上的农家小日子。后来,土改定成分时,他竟然成了小土地出租户。最后,爷爷非常豪壮地说:“除了死法是活法!活人能让屎尿憋死不成?”话丑理端,他说得确乎是真理。没有办法,在他老人家的带领下,我们一家老老少少,带着干粮,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种,一钁头一钁头地挖着种。有道是: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我们马不停蹄地挖着刨着,刨着挖着,大有风卷残云之势,许多过路的人看得瞠目结舌。每当干得腰酸背疼、手臂麻木、浑身无力的时候,我便有些垂头丧气,心里一遍遍叫苦,思想也开起小差,不由得偷起懒来。有时借着口渴喝水去坐一坐,有时借着撒尿去转一转。有时干脆停下来,痴呆呆地望着地头,心里非常毛躁。有时不停地抬头望着西沉的日头,多么希望天快点黑下来啊。

说真的,当时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有头牛,该多好啊!就用不着这么出力流汗了。可惜,我们的老黄牛卖了,只能徒唤奈何。

转眼间,到了农历九月,忙忙碌碌的秋收又开始了。我们村子里塬面窄小,家家分的平地不多,都种着油菜、小麦、大麦等夏粮。秋粮面积比较大,全都种在村子周边的深沟里,或者在很远的山庄里。这些地块各种各样,有坡地,有台地,有洼地,有谷地,主要种着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豆子之类。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传统的广种薄收的方式,无论耕作还是收种,都是极其艰难极其累人的。当时,我家种了二十多亩的秋庄稼。没有了牛,自然就得全部靠人力。沟里的路实在太陡,架子车是千万不能拉到沟里去的,更没有路拉到地头上去。好处是,秋收的时间要求不是很严格,三天收不完可当五天收,五天收不完可当十天收,十天收不完可当一月收,收完了,可以慢慢往回搬运。就这样,我们全家人只能一捆子一捆子、一笼担一笼担、一袋子一袋子,一趟又一趟,往塬面上背,往塬面上挑,往塬面上扛。然后,一股脑儿装上架子车,前边拉的拉,后边推的推,一车又一车地运回家里。

记得每次从沟里往塬上背、扛、挑庄稼时,我总是心慌气喘,上气不接下气,口干舌燥,胸腔里呼噜呼噜的,像拉风箱,像起了火,也似开了锅。汗水跟着就迷糊了双眼,涩涩的;流进了嘴巴,咸咸的。衣服一下子全湿透了,裹在身上,黏糊糊的。望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山路,我常常在心里给自己加油,走到前边那个转弯处,歇一下;好不容易,终于一步一步挨到了,又给自己打气说,走到前边那棵树下歇会儿;等走到了树下,又咬牙忍耐着,继续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近了,近了……终于到了塬畔上,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骨头简直像散了架似的。我撩起衣襟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敞开湿漉漉的胸膛,一任凉风悠悠地吹着,舒服透了。等彻底缓过气来,我又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下深沟,开始又一趟的负重爬坡。

从沟里往塬上搬运东西,主要用肩膀挑和扛,常常是担子或绳索,从左肩挪到右肩,从右肩换到左肩,双肩早被磨得红肿或稀烂了。没有办法,便把衫子叠起来衬上去,继续挑,继续扛,继续背。每每这时,我总是禁不住想,要是有头牛多好啊!它可以帮我们一回又一回地往上驮,帮我们一车又一车地往家拉。可我们家没有牛了啊。

毕竟,胡思乱想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只有像爷爷那样,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才能最终渡过难关。就这样,家里的麦子还是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种到了地里。所有的秋庄稼,也全部一块不落地从沟里收了回来。玉米摞起了厚厚一大棚,高粱、谷子、糜子也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粮囤。那个时候,我们农家人大都是广种薄收,平时主要靠五谷杂粮充饥。所以,到了漫长的冬天,我们就吃玉米面粑粑、高粱卷卷、糜子坨坨,以及黄灿灿的小米稀饭。现在回想起来,还挺香挺香的。

民以食为天。看着收获回来这么多粮食,我们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事实证明,生存是最现实、最重要的问题。在没有牛的日子里,我们这山沟沟里的农家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所以,我常常在想,那个时代的苦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