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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5 可怜的老黄牛
可怜的老黄牛

在漫长的农耕时代,牛是农家人最得力、最可靠的助手,是平时生活中最忠实、最亲密的朋友。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包产到户,大锅饭就要散伙了。偌大的饲养室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就像在山雀窝里戳了一扁担,炸了营,开了锅。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茫然无措,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情绪激昂,有人大吵大闹……在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争论中,那些牛马骡驴们,也最终被议定了价格,被红红的烙铁在脊梁上烫印上了号码。人们拥挤着,哄抢着,一下子就抢光了老队长手中的纸蛋儿。不行!绝对不行!一些人又歇斯底里地叫嚣起来,强烈要求推倒重来。我当时在会场里钻来挤去,老是不明白,这究竟是咋回事?(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社会和人性啊。)总之,如此三番五次,折腾了好几个晚上后,牲口们才分到各家各户去了。

抓阄是民间公认、老百姓惯用的一种解决难顽事情的方式。按许多人的说法,它就像布袋里买猫一样,黑乎乎、迷糊糊,天不知、地不知,只能凭运气。但说句老实话,大伙最关心的还是结果,每家每户都希望能抓到称心如意的牲口,或者膘肥体壮的,或者驯良精干的,或者口轻能繁的。就在最后一次,十四岁的哥哥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为我们家抓到了一头价值100元的人人都不愿意要的老黄牛。看到他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老实巴交的祖父长叹一声,笑着宽慰他说:“唉!罢了,罢了,从来运气不能当本事使呢。吃饭吧。”

也许是祖父对这头老牛有感情,它从此就成了我们家中很重要的一员,也是记忆中家里养的第一头牛。它,白鼻梁,乌嘴唇,无犄角,蹄腿短,全身毛色橘红,长长的尾巴上夹生着一绺儿白毛。哥哥是十三岁就辍学务农的,所以,老黄牛牵回来后,喂养放养就成了他平时最主要的活。像割草、铡草、垫圈、起粪等之类的杂活,他都像个小大人似的,干得像模像样。1980年的春天里,在祖父的悉心指导下,十四岁的哥哥摇摇摆摆扶着犁杖,吆喝着老黄牛,终于学会了犁地、耱地和耙地。

包产到户顺应人心,各家各户连颠带跑地过起了小日子。大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整天为地里的活忙得不可开交。暑假里,早晚放牛放羊很自然就成了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那时,村子里沟前沟后,常常有狼出没,单独出去放牧极不安全。这正合上了孩子们天性贪玩、扎堆、好热闹的胃口。于是,我们一群孩子总是呼朋引伴,赶着成群结队的牛和羊一块儿出去放牧。但最让我气恼的是,我家的老黄牛走路不利索,行动很迟缓,每次总被远远地撂在后边,赶不上浩浩荡荡、汹涌奔突的大队伍。有时,明明头顶上亮闪闪电闪,轰隆隆雷鸣,一场暴风雨眼看着就要劈头盖脸砸下来了,它依旧那么泰然自若,不温不火,不声不响,不乱脚步地扑沙扑沙往前走。我心急如焚,禁不住暴跳起来,大声呵斥着它,用钁把频频狠抽着它的脊梁杆子,它还是跑不起来,始终摆出一副纵然天塌下来也自岿然不惊的架势,让我颇感无奈。

虽然如此,但它却始终任劳任怨,成了家中一年四季不可缺少的极其重要的劳动力。当时,我们家有七口人,是村子里人口最多劳力却最少的家庭。祖父、祖母风烛残年,行动不便;父亲、母亲病恹恹的,失去了劳动能力;哥哥十四岁,我十二岁,妹妹七岁。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到塬面地、坡台地、沟洼地近四十亩。在春耕春播、夏收碾场、秋耕秋播等一系列的生产活动中,一刻也离不开老黄牛。在乡下,田间耕作可谓最繁重的力气活,我们发现,不管是耕地、耙地、耱地,还是拉车爬坡过坎,拉着碌碡碾场,任我们手中的鞭子怎么抽打它,它仍然慢慢腾腾,一步一个脚印,拼命地拉着犁、拉着耙、拉着耱、拉着车、拉着碌碡,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从来没有不堪重负后退过,没有弹腿踢人反抗过,没有东拉西扯逃避过。倒是在残暴的皮鞭驱赶下,我们一次次地看见了,它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跌倒再爬起来。有一次,祖父走过来,拍了一下老黄牛的头,摩挲着它的脊背,饱含深情地说:“老伙计,真难为你了。”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扶着犁杖的哥哥说:“它老了,已经很不错了。悠着点儿干,到地头上歇一歇吧。人有喘息之机,牛有松鞅之力。”

祖父的话意味深长,深深地刺激了我们。我想,人生不易,过日子更不易。作为家庭中的一员,我们的老黄牛个子小,口齿大,一辈子爬坡过坎,忍辱负重,默默无闻,毫无所求,不知付出了多少力气和血汗,确实也疲惫不堪了。这一点,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但没有想到,还对它那么苛刻,那么狠毒,经常诅咒它,鞭打它,乃至棍棒相加。祖父的话让我们醍醐灌顶,一下子幡然悔悟,大家不由得都同情怜惜起老黄牛来。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旦把它套上架子车,拉运重东西,我们再也不忍心用鞭子了,相反,都忍不住施以援手。哥哥肩上挂着绳在车辕里拉,我在边上双手拽着绳拉,其他人在后边狠劲往前推。

其实,仔细想想,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艰难的生活,有时真像一辆满负重荷而爬坡的车。只要大家相依为命,同声相应,齐心协力,都伸出手来,拉着,推着,就会顺顺当当地走过一天又一天,走过一月又一月,走过一年又一年。祖父的话,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感觉到,人活在世上,不论干什么,只有像老黄牛一样,脚踏实地,能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才能最终到达目的地。

不知不觉间,十五岁的哥哥已满十八岁。可我们的日子仍然过得凑凑合合,紧紧巴巴,勉强有衣穿有饭吃而已。眼看着哥哥长成门扇大的小伙了,年迈的祖父心里急了,四处托人给哥哥介绍对象。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女方要聘礼八百元。但钱毕竟是硬头货,钱呢?哪来钱呢?祖父不假思索地说,挪脚攒步,先卖了老黄牛,交上第一期彩礼再说。那以后家里的几十亩地怎么种呢?这时,老迈的祖父显得很不耐烦似的,断然说出了一句在我认为惊天动地的话:“宁肯挣死牛,莫让打住车!”他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这话,太精彩,太有气魄了!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就这样,老黄牛终于被人牵走了。后来,当听说它是被杀坊的人买走的时候,我们全家心疼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