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爷爷在林场
巍巍槐山脚下,自西向东,一道狭长的土梁跌宕下去,径直延伸到浩浩荡荡的泾河岸边。这道土梁,大约三十里长,塬面很窄,人们称之为棒槌梁梁,从高到低,坐落着大大小小七八个村落。
我们村叫车村,是土梁上最大的村子,上距槐山十五里,下离泾河十五里。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村里根据宗族姓氏、居住群落分为八个生产小队。其中,第七生产队在村子北边的半沟里一个叫上坪的地方,上下左右,零零散散地住着十几户人家。那里居住条件差,水质不好,生活不便,拐子比较多,大概就因为这些,在公社的安排下,这十几户人家先后搬到了塬上,插进其他队里,安身落户了。虽然第七生产队彻底消失了,但上坪里有成片成片的槐树林,有成千上万的杂果树,有好几百亩地,农业税还是要上缴的。于是,上坪就成了村上的林场,大队分别从每个生产小队抽调劳力,共同组成了一个十几人的林场生产队伍。
就在这一年,我的爷爷成了林场里的一名场员。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从幼年、青年到壮年,他先后给本地的富家大户扛过二十六年长工。土改前夕,还红红火火地经营过一处山庄。他的老实、他的勤劳,在方圆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刚开始,大队里要求很严,林场也管得细,生产秩序井井有条。这十几个人里,有专门做饭的,有专门喂猪的,有专门放牛的,有专门干地里活的。这些活既有分工,又有协作。场员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早出晚归,一同吃饭,一同睡大炕,一同劳动,日子过得热热火火。到了年终,每个人都可以分上一袋麦子和几斤猪肉。后来,换了一班人就彻底乱套了,一年到头,啥都搞得马马虎虎,弄得毛毛糙糙。吃饭时,吃不到一块儿了,各做各的饭;睡觉时,也睡不到一块儿了,没有人愿意在林场住了。经常有人偷奸耍滑,借口这事那事,待在家里几天都不来。好些人半下午就偷偷地溜走了,第二天早饭后才摇铃打鼓地往林场来。据说,有人还往家里偷东西。平时,一到晚上,偌大的一面山坡、一个林场里就空荡荡的,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像独鬼一样陪伴着那群牛。林场一年换一茬人,先后换了几茬子人,只有爷爷一直留了下来。其实,村里人心里很清楚,那些场员们心里更清楚,爷爷很老实、很勤劳,能忍辱负重,能任劳任怨,场里安排啥活干啥活,啥活都干得有眉有眼。大队里的干部们舍不得让爷爷走,特别是他们觉得把那群牛交给爷爷,心里绝对放心,哪里找像爷爷这样的人呢?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在经营林场的那些年里,爷爷始终是场里年龄最大的人,他的主要任务是长年累月放养那群牛,管护、抚育林场里的树木。除此而外,其他的活,像垫圈、起圈、拉粪、耕地、撒种、收割、碾打……许许多多的活,他都要见缝插针地跟着大伙一起干。尤其是农忙时节,他把那群牛赶到沟底后,还要回来参加劳动。到了饭时,大伙都回去吃饭了,他却还要东奔西跑地经管那群牛。爷爷是个很能吃苦的人,总觉得放牛就是他的活,所以他尽职尽责,风里来雨里去,走遍了林场的坡坡坎坎、沟沟岔岔,哪里草场好,他就把牛往哪里赶。那些年里,在爷爷的精心放养下,林场里的牛生龙活虎,长得圆鼓鼓的,后来竟发展到近二十头。爷爷以场为家的典型事迹,被大队的贠书记看在了眼里,也被好些人说到了公社朱书记那里。那位朱书记还带着干部深入林场看望慰问了爷爷,问爷爷还需要什么。爷爷说:“成天放牛,就是没有雨衣和雨鞋。”朱书记当场拍胸膛,对队上干部说:“没问题,赶紧买!”不久,一件黑色的皮雨衣、一双高靿儿雨靴就送到了爷爷手里。事后,在一次全公社群众大会上,那位朱书记还对爷爷大加褒扬。这件事情,爷爷似乎怎么也忘不了,生前曾多次非常自豪地说起过。
爷爷经常絮絮叨叨地对我和哥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放羊摘酸枣。这些话,应该说,都是他很好的生存经验。反正,他放牛从不空手出去,也从不空手回来。每次出去时,不是肩上扛着钁头,就是手里提着砍刀,或者腰里别着铁镰。倘若是春夏季,草坡上到处是中草药,开着花儿,随风摇曳,黄灿灿的是柴胡,蓝莹莹的是黄芩。他常常边放牛边挖药。他挖得最多的是柴胡、黄芩和茵陈,一笼担一笼担地挑回家里,卖到收购站贴补家用。在这个季节里,他常常割些荆条背回来。若遇上雨天,他就在牛圈旁的窑洞里细细地修剪着那些荆条,用结满老茧、笨拙开裂甚至有些僵硬的手,编织着一个个笼、筐或者囤。这些东西,他从不卖钱,无论谁要都给,顺手做个人情。那些年里,我的亲戚里,几乎家家都有他编的东西。倘若到了秋冬季,他就一边放牛,一边用砍刀修剪那些洋槐树。他把剪下的树枝当柴火,一捆又一捆地背回来后一股脑儿放在窑洞门前的开阔处,不几天柴火就堆得跟小山一样。不久,爷爷的几个外甥女就叫来车,一车又一车拉回家了。当然,她们也为爷爷带来了茶叶、纸烟,还有零花钱。后来,塬上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爷爷卖柴火,一些干部家庭也纷纷来找爷爷。有的人拿包茶叶或几盒卷烟,就换走一架子车柴火。要说价钱,也很便宜,一块钱十捆柴火,买的人很多,以至于有人说爷爷很瓜,把自己的力气不当回事。爷爷听了后,总是嘿嘿一笑:“我还有力气。”
爷爷不会擀面,也不会蒸馍。林场的灶散伙之后,他就自己动手泥了一个圆嘟嘟的土炉子,放在土炕边,每顿饭就烤个馍吃,熬杯茶喝。馍吃完了,就回家来取,或者让我邻居的桃山伯给他顺便捎一布兜。因为早晚要放牛,爷爷每次回家赶午饭时也从不忘背一捆柴回来。他的腿有多年的风湿病,如果遇上下大雨的天气,坡陡路滑,自己的腿不好,回不来,饿肚子就是常有的事情。那时候,哥哥和我还没有念书,母亲就常常吩咐我俩往沟里跑给他送吃的。多数时候送的是馍,有时也是做好的面。所以,哥哥和我也偶尔跟着爷爷在林场放牛,眼看着他参加其他劳动。故而,林场里的人,我们都认识;许多事情,我们不单听人说,也看得清清楚楚。尽管那时我们还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爷爷很善良、很慈祥,但也是一个非常正直、非常认真的人,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林场里的杂果树很多,有桃树、杏树、梨树、李子树、苹果树、核桃树、柿子树、枣树,路畔、地里、田埂上、窑庄周围,到处都是。果子成熟的时候,塬上的人络绎不绝地到林场去背果子。爷爷说,他是场里的人,不准我们去占小便宜。就是哥哥和我去给他送吃的,每次离开的时候,他都反复叮咛我们赶紧走,不要到树下去,还一直不放心地远远盯着我们。有一年的秋天里,哥哥和我给爷爷到林场送馍,场里的人正在院子里打核桃。爷爷远远地摇手,示意我俩不要过去。我俩便在原地乖乖地站着,看着他们把核桃搬走了,拿进了仓库,才跑了过去。我俩抱着侥幸心理,在树下的草丛里搜索着,看能不能拾几个核桃,果然找到了几个。不料,拐场长走了过来,黑虎着脸,大声吼起来:“老六!你干什么?放下!”我看见爷爷的脸一下子绿了,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嗫嚅着说:“这是孩子在树下草里拾的!”跟着,就看见一颗老泪滚下了他沟沟壑壑的脸。爷爷被冤枉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内心当时非常非常难受。
对爷爷来说,最熬煎的是冬天。这时,各种农活都停下来了,林场里的其他人都纷纷回家老婆娃娃热炕头去了。整个空旷的林场里,只留下爷爷一个人,朝朝暮暮与那群牛厮守着。冬天是寒冷的。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为了给牲口取暖,防止豹子和狼袭击,爷爷就在圈牛的窑洞里靠近门口的地方,用树根黑明昼夜生着火。冬天也是漫长的。眼见着秋贮的玉米秆、豆荚皮、谷草、糜秆剩得不多了,只要大雪没有封山,地上还有草露着,爷爷就要顶风冒雪去放牛。连续有几年,快到年关了,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密密实实捂下来,天地之间顿时白皑皑一片。干草早被那群吃货吃光了。没有办法,爷爷只能把牛赶到禾场上,让它们围起麦秸垛撕着长草吃。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中午,爷爷顶着狼嗥般的风雪急匆匆地回来了。他气呼呼地去找场长,让派些人与他铡些麦草。哪知,这个场长竟然搬起砖头睡大觉,哼哼唧唧,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响屁来。爷爷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家里,阴沉着脸,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我们都劝他说,你给他们说到就行了,他们不管,你也不用管了。你不去了,看他们怎么办,反正责任不在你,林场又不是咱家的。“大冷天,牲口们遭罪啊。”爷爷怎么也放不下那些牛。于是,他便来到我家窑垴垴上,扯了两捆麦秸扔到院里,又从饲养室扛来铡刀,我们帮着他在屋子里把麦秸铡碎了。傍晚时分,天越来越冷,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厚。远远近近,传来稀稀落落的爆竹声,大年夜就要来了。爷爷却戴着“火车头”破棉帽,身穿黑色的棉褂褂,腰里缠着腰带,挑着两大笼麦草,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全家怎么也拦不住。
望着他步履蹒跚,慢慢地、艰难地走出村口,消失在迷迷茫茫的雪幕中,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就淌了下来。我抬起头来,向着冥冥中的上苍,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啊,爷爷何时才能离开林场?请保佑他老人家!
熬着,熬着,熬了一年又一年。盼星星,盼月亮……
后来,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开始了,林场终于散伙了,那群牛被分到了各个队里,爷爷终于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