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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根
1.4.2 爷爷是一头牛
爷爷是一头牛

离开老村已经十五年了,但我的灵魂却依然在老村里流浪,漂泊,栖息。一回回梦里回到老村,我就不由得诚惶诚恐,想起了年迈的爷爷,想起了他波澜壮阔、饱经沧桑的一生。

爷爷的一生,可谓多灾多难。要我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可怜人。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爷爷四岁就成了一名可怜的孤儿。他不记得自己的亲爹,也不记得自己的亲娘。他只记得,是他的爷爷烧锅燎灶,把他拉扯到了八岁。随后,他的爷爷也撒手归天了。爷爷的父辈有兄弟五个,有狼吃了的,有病死了的,有撂飞靶当土匪毙命的,剩下个幺叔,还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家里的烧坊、染坊和田产,都被他当的当、卖的卖,踢了个底朝天。他没有心思照看养活爷爷,爷爷只能成为天不收地不管的孤儿。为了活下来,爷爷跟着一群丐帮的人起早贪黑东奔西跑讨饭混肚子去了。两年后,眼看着爷爷能干一些活了,他的幺叔就把他拽回来,送到了永太村卢姓财东家里去做活。

一个三夏大忙天,东家在前面割麦子,十岁的他在后边捆麦子。傍晚时分,忽然天空中乌云滚滚,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场大雨顷刻间就要来了。东家回家收拾场里的麦子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在地里急急慌慌捆着麦子。谁也想不到,一群狼蹿了上来,头狼咬住了他的脖子,他疼极了,索性紧紧抱住狼,被叼到了村外的乱坟岗里。狼并没有急着吃他,而是像猫逮住老鼠一样,用爪子打倒他,再打倒他,扬扬得意地戏弄着眼前这个猎物。好在过路人远远看见了,急急告诉东家说,你的伙计娃被狼叼走了。东家急急火火带着一群狗追了过来。头狼一看失算了,就一爪子下去挖去了爷爷的乳头。还算好,爷爷最终捡回了一条命。从此,爷爷就成了人们口中所谓的“狼剩饭”。

有“兵败如山倒”的说法,却没有“家败如山倒”的说法。但卢姓财东家败落的时候,家里着实发生了一连串极其怪异的事情。老东家去世,过事的那天晚上人来人往,人们突然发现一只豹子镇定自若地趴在屋梁上。不久,就有狼群冲进了家里,一位记账的伙计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有人亲眼看见,那些狼用爪子和牙齿,把桌上的账本撕得粉碎,把算盘珠子一个一个咬烂了。之后,狼才摇着尾巴,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为什么呢?为什么撕账本,咬算盘珠子?为什么不吃人?

后来,爷爷被他幺叔送到了永太赫赫有名的北堡城邵财东家里当伙计。这是家乡最有名气、最有势力的大财主,望族大户,人口众多,家兴业旺,财大气粗。在外头,有当团长的,当处长的,当国大代表的。在生意场上,雇了两个账房先生,一个管黄货,一个管银货。从家里到西安,一路上不用住别人的店。在家里面,雇佣的伙计很多,有做饭的、洗衣服的、放羊的、喂牲口的、种地的、赶马车的、做生意的……少奶奶出门看戏时,穿的是绫罗绸缎,坐的是细活骡子拉的华丽马车,那派头,穷人们当景致看。邵家大当家是二老爷,他没读过多少书,是个土财迷。看到家里一个推磨子的山西小伙计整天莺歌小唱,不亦乐乎,便阴险而狡黠地说:“哼!小伙小伙,你甭唱,担不住一个婆娘两个娃!”随后,他就背地里使了个坏招,给麦囤里埋银圆。一天,二老爷当着众伙计的面说:“你们看看,小伙这两天怎么不唱了?他心里有事了呢。”伙计们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邵财东家和爷爷的爷爷有姻亲关系,二老爷为讨债逼死过一名佃户,当时县里严查下来,爷爷的爷爷被拉去做了假证,死不改口,罚坐了三年牢。二老爷也灵机一动,当场耍开了死狗,颠倒睡在粪堆上,口吐白沫,叽叽歪歪,装疯卖痴,躲过了一劫。谁知,二老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地痞流氓,对伙计们吃得瞎使得扎,年底还克扣爷爷的工钱。爷爷年轻气盛,着实气急了,腰里别着铁镰就去讨要工钱。二老爷正躺在炕上抽大烟,话说得很难听。爷爷三锤两棒子就砸了他的烟家具,所以,爷爷就落下了“忽雷爷”的恶名。

接下来,爷爷又给永太的卢家财东长年做伙计。刚到他们家不久,掌柜的也做了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情。有一天,几个人在窑垴垴上铡草,掌柜的和他在麦垛下撕麦秸。忽然,爷爷在麦秸下面发现了几个明晃晃的银圆。很明显,他们在试探爷爷,看爷爷是不是老实,是不是忠实于东家。跟着,老掌柜又请了一个名叫麻蛋娃的风水师,半夜三更,带着爷爷,提着斗,拿着戥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本村一户后辈人丁兴旺的老坟上,称了土,拿回来,倒在了自家的老坟上,然后,再从自家老坟上称了土,让爷爷倒回去。当时,有一件事最让爷爷欲哭无泪,他的幺叔欠了人家好多赌债,不但逼着他要钱还债,还和掌柜私下签了卖身契,提前一次性支取了他多年的血汗钱,压得他好多年直不起腰来。

爷爷上山了,他又给何家坪的财主做起了活。那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先后给人整整做了二十六年长工。爷爷做活不惜力气,远近很有名的,一些财主抢着叫他做活。何家掌柜看他老实本分可靠,就给了他一座荒山,让他放手自己干,还把女儿托付给他,这才有了我的奶奶。爷爷说,那几年,他时来运转,干啥都非常顺当。第一次上山,他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窑洞里,为了防豹子和狼等野物,晚上在窑洞门口,爷爷烧起了熊熊大火。那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人连声高喊着他的名字,还说:“谁有你三石二斗麦,你要不要?”他被吓蒙了,出了一身冷汗。醒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早上,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对面山头上一个外号叫“朱跛子”的人隔沟喊爷爷说话,说他打了一把钁头,问爷爷要不要。爷爷正愁着没有钁头开荒呢,就干脆地要下了。他用这把钁头开出一片荒地,种上了麦子。翌年,这片麦地刚好打下了三石二斗麦子。就凭着这些麦子,爷爷置办了一些农具,一年又一年,爷爷开出了整个山头,不仅养起了几头牛,还雇了两个伙计,日子越过越红火。这时,爷爷奶奶抱养了一个男孩。七年后,夜里锅碗瓢盆乱响,屋外总像有人说话,不久,七岁的儿子就殇了,好几头牛也不明不白地死了。爷爷一看这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当机立断,请人写了契约,把山头白白送给了朱跛子。回到村里,爷爷买了十几亩地,赎回了原来的窑洞,安上了家并养活起了幺叔老两口。不料想,幺叔老伴前夫的儿子当上了团长,来接老娘回老家。临走,她仗着儿子的势,硬是抢走了爷爷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七十五块银圆,还拿走了爷爷的一面古铜镜。一家人无奈号啕大哭了一场。接着,土改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查田定产,定成分,爷爷被定为小土地出租。为此,他心里怎么也想不通,曾经很纠结很痛苦,发了一些牢骚,惹得农会的干部很不高兴。

新中国成立前夕,一个大年三十晚上,村里来了一群从甘肃逃荒讨饭的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爷爷给了二斤面收留下了这个孩子,他就是我出生在逃荒路上的爹爹。1949年,爷爷又收留了一个甘肃逃难来的小女孩,作为童养媳,她就是我的娘。一群苦命而有缘的人,就这样凑合着组成了一个家。60年代末期,我们兄妹三个出生了。爹在县降山电站上班,遭恶人讹诈得上了精神病,被遣送回家。娘也患上了哮喘病、风湿性心脏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四十多岁,正当壮年的时候,爹娘就撇下爷爷奶奶、我们兄妹,离开了人世。所以,我们是爷爷奶奶含辛茹苦养大的,是爷爷操持了哥哥的婚事,是爷爷和哥哥操持了我和妹妹的婚事。这也就是许多人不明白的,我们爷孙之间关系为什么这么好。

2000年阴历三月里的一天,爷爷起来得很迟,说自己可能病了,突然一点儿也拿不动身子了。我们看见他战战兢兢,抖抖瑟瑟,下不了炕,甚至都坐不起来,精神极度颓唐,说话有气无力,饭也吃不下去。我从街道医院请来医生,号了脉搏,听了心脏,量了血压,开了几样西药。临走时,大夫附耳对我说,老人家身体虚弱得很,吃药不一定起作用。

当时,我的心里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也觉得爷爷可能不得好了。因为他一生从来没有进过医院,从来没有吃过药,以往有病了,他总是扛三两天就好了。从面貌气色精神状态上看,他的病比过去哪一次都严重。更重要的是,前几天的晚上我做了非常奇怪的梦:雪天雪地,我踽踽独行,一人来到了村北的梁盖上(那里是一片公共墓地)。站在沟边向下眺望,青葱的草坡上有四五只羊在吃草。我跺了跺脚,草丛里又跳出了好几只,我特意数了一下,共有十三只。正疑惑间,梦就醒了。我把梦说给了爷爷,爷爷若有所思地说:“白天白地,说明有丧事了,那群羊意味着孝子。看来,我活不了了。”古代有周公解梦的说法,我不知道爷爷解梦解得对不对,只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空落落的。一看到他老人家病得这么重,我忽然觉得实在有些蹊跷,惴惴不安起来,很害怕、很担心。

奶奶是个聋哑人。哥哥和我商量,这天夜里陪着爷爷睡在一盘土炕上,就像小时候,爷爷陪着我们兄弟俩睡在一盘土炕上一样。那是个不眠之夜,屋子里整个晚上都亮着灯。哥哥睡在爷爷左边,我睡在爷爷右边。虽然他不声不响,呼吸又平静又均匀,可我却思绪万千,心里波涛起伏,难以入睡。夜里,爷爷忽然挣扎着坐起来。问他要什么,他说要小便,我们赶紧拿来了尿盆。他很固执,黑着脸,瞪着眼,硬要下炕去。没奈何,我们只有搀扶着他下炕去方便。这一夜,如此三番两次,爷爷几乎折腾到天明。第二天,我们赶紧通知了妹妹和爷爷的几个外甥,让他们在爷爷临终前来看他一眼。午饭前,该来的亲戚都来了,爷爷靠着被垛勉强能坐住,还能认得人,就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饭后,客人刚一走,爷爷就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我们赶紧请邻居老妈给他穿上了老衣,兄妹仨跪在地上,烧着纸钱,号啕痛哭。其实,爷爷是一个怎么也闲不住的人,就在他患病以前,八十三岁的他,还每天挪挪脚,挪挪步,像一只筑巢的喜鹊似的,为我们家叼回了一捆捆柴火。他太疲乏了,他多像一盏油灯,熬干了自己,终于歇下了。

如今,每每念及爷爷那跌宕起伏、坎坷艰难的一生,我总是心怀感恩。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生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在凄风苦雨的旧社会里,他出尽了牛马力,看惯了人情冷暖,经受了世态炎凉。在新社会里,他为了生活,为了我们全家,像一头永不停歇的牛,忍辱负重,磕磕绊绊,又付出了太多太多。

他用血和汗水养活了我们一家人,用亲身经历的故事滋养了我们兄妹几个健康成长。

写到这里,我忽然心里隐隐作痛,泪如泉涌。我只想说,爷爷就是一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