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
文/林兴洪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那天阳光很明媚,我从商店出来的时候突然听见了那首歌,商店旁边是一家服装店,服装店门口摆放的劣质音箱正用最大音量放着:“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一下子,我像是被雷电击中般愣在原地,眼前明晃晃的阳光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记得阿呆也曾唱过这首歌。那是很早的事情了,她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很多人看着她,而她则安静地看着我。
第一次遇见阿呆是在大一时的期末考试上。凭借着平时的积累我混个六十分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在离交卷还有三十分钟时就拿着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画,我画的是坐在我前面的女生。我并不是有意要画她的,只是她刚好在我的视线正前方而且画画都需要一个参照物,并且她一头墨黑齐腰的长发也吸引了我一点点注意力,所以我不受控制地画起她来。
说画画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涂鸦,哪怕是抽象派大师来了也认不出我画的是谁。不过监考老师不这么认为,他可能觉得我是一个画画奇才并且很可能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流派,所以两分钟内从我身边经过了三次,比尿频还要频繁。
好吧,他只是在提防我作弊,作为好学生的我十二年来还从未作过弊。所以他每次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都抬头看着他,我看到书上说与人对视的时候最好尝试分辨一下对方眼球的颜色,这样会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是我的目光太犀利了,还是监考老师觉得我已经没有作弊的嫌疑,他后来再也没有往我这里看过一眼。倒是让我觉得挺无趣,只是随后想到我在跟一个四十多岁秃头的男老师玩“深情”对视胃里就有点作呕。
不过我觉得监考老师挺敬业的,防止考试作弊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只是他怀疑错了对象,真正想作弊的不是我而是坐在我前面的那名女生。
在五分钟内她不下十次往右前方的一名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那里张望,那名男生也偶尔回过头无奈地看着她。
这些都是我在画画时观察到的,那个时候监考老师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她根本没有机会作弊。
在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监考老师觉得整个教室里都是好孩子不会有人作弊,所以显得轻松了很多,没有了之前的严厉,在讲台上小声交谈着。
在两名监考老师“交头接耳”的瞬间,那名脸上长满痘痘的男生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时机,一个纸团从他手中飞出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朝女生的桌子飞过去。
我猜那名男生是学校篮球社的,因为我们学校篮球社在高校比赛中总是最后垫底的,那个纸团准确地落在了我的桌子上还俏皮地弹了两下,正中“篮心”。
在监考老师目光转过来之前,我迅速地把纸团握在手里,把那名男生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位同学,考试不要东张西望。”监考老师提醒那名男生说。
男生转过头去,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对我眨了眨眼,然后悄悄地朝坐在身后的我伸出了手。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趁着监考老师不注意,把纸团放在了她手里。
很久之后阿呆问如果监考老师发现了这张纸条怎么办?我说就只有把你供出来了。
阿呆佯装生气打了我一下,说,我就知道,还好没有被发现。
也许阿呆觉得我很够意思,在考试的当天晚上请我吃饭,只是当我看到一盘切成十三块的比萨她一个人就吃了九块的时候有些目瞪口呆。心想一个女生怎么吃得这么多呢。
“我是不是吃得有点多?”阿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有点。”我老实说。
“每个和我第一次吃饭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和现在的你一样。”
“什么表情?”我摸着脸问,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像是……见鬼的表情。”
阿呆吃得多,身材却很纤细,盈盈一握楚宫腰,而她又特别喜欢吃辛辣的东西,火锅、串串、烧烤轮番来,脸上不仅没有长痘痘反而更加水灵,仿佛要滴出水来。我说你都可以去拍广告了而且不用加特效。她说我每次吃完都会回去敷面膜擦脸,你以为呢。然后又说最近的皮肤变差了好多,我深为撅倒。
学校南门有一条长长的小吃街,我和阿呆总是会去那里吃饭,只是还没走到吃饭的地方她的手里就会多出两个鸡腿、两串烤翅、四串鱿鱼,她一边吃着,一边像是机警的鼠一样四处扫动寻找新的吃的。
当你遇到狂风想要回家的时候,
我就在不远的地方张开怀抱。

她总是会挎着包,为了防止油滴在上面她就把包给我拿着,而她的包又是很红很红的大红色,红得跟一面红旗似的。我说我怎么像是旗手呢。阿呆说得了吧,你顶多是垃圾桶里蹦跶的癞蛤蟆。
我瞬间哑口无言,在斗嘴这件事上,我一向是阿呆的手下败将。
我时常向某个杂志投稿子,多是一些悬疑、恐怖和推理小说。写这样的东西会让我觉得很刺激,因为生活实在是太平淡了,像一杯白开水,所以把寄托全部放在了小说上。
阿呆得知后把我写的全部小说要了去说想看,看完后她又说不喜欢,觉得太黑暗了。阿呆从小学画画,那个时候她在某个网络平台上连载漫画,是一个“小清新治愈”故事,她说以后你来写脚本我来画,美其名曰冲淡我心中的黑暗。
我说我一点也不黑暗,内心充满阳光。
她摇摇头笃定地说:你心里很黑暗。
好吧,她只是想让我帮她写脚本。
每到月末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忙得鸡飞狗跳,我要一边写小说一边给阿呆写脚本,然后她根据我的脚本来画漫画。没想到反响不错,读者都很喜欢,于是我们两个更有动力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我和阿呆从大一升到了大二。
十月,为期半个月的学校艺术节马上要开幕,艺术节不光有本校的学生参加,还有其他高校的同学,甚至一些艺人也会来。辅导员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我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文章,逮到我让我给我们系的活动写文案,威逼说你逃了哪些课我都记着,生死存亡之际,我立马表示为系里争光是义不容辞的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在喝了一杯咖啡后,蹲在寝室的椅子上花了两个小时写完了方案,辅导员看完后说不错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人。我说那是那是,还是你教导有方,你看那逃课记录……
然后辅导员再也没回过我了。
我把这件事说给阿呆听的时候她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安慰的意思。我心里想,晚上吃火锅时一定不会让阿呆吃到哪怕一块毛肚。因为她最喜欢吃毛肚了,每次都要吃几大盘。
我们学校是在山上,仗着周围荒凉疯狂扩建,把学校修得大得不得了,连占了好几座山头,每天从宿舍出来去教学楼上课就像长征一样。听说有个新生第一天上课在学校里迷路找不到教学楼一时被传为奇谈。我想学校大得举办一个环L大学自行车赛都没有问题。
这样想的时候我和阿呆走到了学校最大的操场上,为了迎接艺术节,操场上已经搭好了好几座台子,还有一些台子正在搭建,听说今年会有那个很火的唱什么歌的歌手会来,所以今年艺术节的规模比往年都要大。
阿呆指着其中一个正在搭建的台子说,艺术节时会在上面唱歌。
我虽然没有听过阿呆唱歌,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像是早晨的小鸟的声音。虽然我很久没在早上听过鸟叫,但是并不妨碍我认为她唱歌会很好听的信心。
这时,一个老师模样的男人在不远处向我招手,说:“那位男同学,过来搭把手。”
我看过去,原来他们正在搬音箱,我小跑过去,把音箱搬上了台子,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一脚踩空,幸好我身手敏捷抓住了旁边的柱子才没有跌下近两米高的台子,只是膝盖狠狠地撞在了台子边缘,疼痛一瞬间蔓延全身,额头冷汗都下来了。
“同学,你怎么样?”那名老师连忙把我扶了起来。
阿呆也跑了过来,搀住我,对老师说:“老师你去忙吧,我送他去医务室。”
阿呆把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时我才感到阿呆瘦弱的身躯下隐藏着的力量。她说她母亲是学跳舞的,从小跟着练所以身体会很有力。然后她又说圣诞舞会的时候我们两个跳舞好不好。我说我不会跳。她说没关系很简单,你跟上我的节奏就行了。
到医务室后才发现膝盖上磕了一个大口子,血都流到小腿上了,难怪我觉得小腿凉凉的。医生说幸好没有伤到骨头,不然就麻烦了,给我包扎好又开了些药就让我回去静养。

人生本来就很艰难了,
写悲剧岂不是太悲观了!
于是阿呆又把我送回了宿舍,我说其实我一个人可以蹦回去的。
阿呆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难道你想明天看到“震惊!某高校一男生在校园内独腿蹦跶为哪般”这样的新闻吗?下面就配一幅你在路上蹦跶的照片。
我想了想那样的画面,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太可怕了,打死也不要那样。
因为下午有课,阿呆送我到寝室就离开了,我给辅导员拍了一张腿受伤的照片请假,打算舒舒服服地在寝室看个电影什么的。
结果我那个贱贱的编辑突然给我发消息说,杂志这期要做特别版,主题是爱情,让我赶快写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小说给他。
爱你个大头鬼啊,我单身了二十年连爱情的火苗都没看见,还惊天地泣鬼神,我才是那个男人看完沉默女人看完流泪的主角好不好。
不过想归这样想,我还是打开文档准备编造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谁叫我是吃这碗饭的呢!
在文档字数不知不觉接近五千字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把我从小说里拉了出来,我蹦蹦跳跳打开门一看是阿呆。
阿呆手里提着两个饭盒举起来:“知道你腿受伤了,专门给你把饭买上来啦!”
她走进寝室,看见我电脑上的文档,问:“又在写什么?”
“一个爱情小说。”
“是吗?我看看。”说着,阿呆就坐在了电脑前。
“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爱情小说一直是我不拿手的。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你先吃吧。”
在我快要吃完的时候,阿呆终于看完了,她问我最后怎么样了。
我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地说当然男女主角在一起啦。
阿呆像是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那我就放心了,真怕你写成悲剧。”
“我从来不写悲剧,”我说,“人生本来就很艰难了,写悲剧岂不是太悲观了。”
我低头扒了一口饭,抬头发现阿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最近阿呆总是这样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一口幽深的古井。
我问阿呆,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站起身说:“好了,我走了,你安心养伤吧。”
“咦?你不吃饭吗?”我指着她的盒饭。
“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寝室吃啦,能进男生宿舍已经突破宿管大妈的底线了,要是十分钟不下去,估计她就要拿着扫帚来敲门了。”
阿呆走后,我继续写小说,直到晚上十一点才算全部写完,保存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把女主角的名字改了才保存,然后上床睡觉了。
学校艺术节终于开幕了,那位歌手的到来瞬间点燃了全场,虽然我觉得他唱歌的声音像是一头驴在叫。
阿呆上台是在第三天,我一瘸一拐过去的时候发现台子下围了不少人,大部分是男生,我知道阿呆有一大票男生在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眉黛春山,秋水翦瞳。这是我看见阿呆时的第一反应,尤其是她那一头齐腰的直发,特别引人注目。
阿呆出来的时候台下的人群欢呼起来,她先是往人群里扫视一眼,看到我后轻轻一笑,然后音乐响了起来,她开始唱歌。
阿呆开口的时候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空灵清澈的声音穿过午后单薄的阳光如泉水叮咚响一般流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知道阿呆唱歌会很好听,但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好听。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安静地听她唱歌。
阿呆唱完后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人高喊再来一首。
而阿呆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然后她看向我,这个目光和之前一动不动看我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不,比以往更加强烈。眼神里隐含着一抹淡淡的哀怨和忧伤。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缓缓下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然后我看到一个长相不错的男生捧着玫瑰花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上台,跟阿呆说着什么,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阿呆看了我一眼后就接过了那个男生的玫瑰花。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走回去的,回到寝室突然觉得很困很困然后倒头就睡,我不知道睡了过久,醒过来的时候饿得不行。连忙找出很久之前买的泡面,可是泡好后又没有胃口吃下去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阿呆的电话,在电话里阿呆像是在解释什么,她说那个男生从大一就开始追她了,追了这么久她觉得那个男生还不错就答应了。
她一大段一大段不停地说,说到后来语言没有逻辑还在说。
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电话那头像是宇宙尽头的一片寂静。
后来,电话突然挂断了。
之后我收到编辑的消息说这期稿子写得真不错,只是为什么女主人公的名字叫阿呆呢?
为什么叫阿呆呢?
因为你是一个呆呆的笨笨的小孩
所以一直把你装在视线里

哪怕你飞得再高
也不敢松开手里的线。
当你玩够玩累时
你能回头看见我在这里等你
因为你是一个呆呆的笨笨的小孩
哪怕你飞得再高也不敢松开手里的线
当遇到狂风想要回家的时候
你能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张开怀抱
后来我和阿呆的联系渐渐变少了,在微信和QQ上很少聊天,以前大段大段聊天说话的日子再也找不到了。
有时候在路上看见阿呆我会远远地避开。就像一个做贼心虚的人,我不敢面对她。我觉得自己太矫情了,作为好朋友我应该祝福她,只是后来看到她还是不自觉地回避。原来我还做不到像演员那样情感收放自如。
有时候一个人去北门会莫名其妙地买很多鸡腿、烤翅,但是又不吃,想扔掉又觉得很浪费,于是拿回去给舍友吃,他们挺感动,认为我跑这么远专门给他们买吃的。
她生日聚餐我也没有去,只是给她送了个礼物发了个红包。
我每个月继续写我的恐怖小说,再也没有写过那个“小清新治愈”故事的脚本。有一天我心血来潮上网搜那个漫画的时候,发现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断更了,最后一个故事叫《那个人》,画的是女主角考试作弊要被发现时,一个男生出现并巧妙地化解了这场危机。
我盯着屏幕,久久没有说话。
时间过去了很久的某一天,编辑突然对我说你文风变了。
我说哪里变了?
他说,你以前从来不写悲剧的。
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撕裂开,眼泪流了下来。
